宋遊謝過張軍師和喬先生蔣先生,出了營房,再次穿城而過。
回去比來時走得慢些。
城中的肅殺之氣似乎在隨時間變得濃重。
道人邊走邊看,若是遇上大隊車馬,也停下來讓到路邊,與他們向自己投過來的目光一一交錯。
心裡便有一種感覺——
這其中的很多人自己大概是第一次與他們對視,也可能是此生最後一次。其中一部分是因人海茫茫,哪怕對視一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這世上的每一次平平無奇的擦肩而過,其實都彌足珍貴,而另一部分人,則會死在接下來的戰爭中。
宋遊走走停停,與他們對視頷首。
這些人都鮮活靈動,容貌不同,性格也不同,會以不同的方式與他擦肩而過,或是避開目光,或是與他對視,或是頷首行禮,或是笑着拱手,又或是悄悄看他或者走遠後纔看他,粗看都差不多,可細細看去,其實沒有一個是一樣的。
直到回到住處,三花貓才又跳上桌子,找到一個合適的高度與他對視,問道:
“我們什麼時候去越州呢?”
“冬天。”
“鳳凰是什麼?”
“一種傳說中的神鳥。”
宋遊總是耐心的回答她。
“很厲害嗎?”
“我也沒有見過。”
“和老燕仙哪個厲害?”
“誰知道呢。”
“我們到越州見得到嗎?”
“隨緣吧。”
宋遊語氣柔和的對她說道:“可能那裡沒有鳳凰,也可能在那裡的並不是鳳凰。”
“那就是玄鳥!”
“可能。”宋遊點頭,“也可能是別的什麼神鳥,或者天地蘊養的精靈神物,人們見了不認識,就說是鳳凰。”
“我們去找它做什麼?”
“不做什麼,只去看看。”宋遊依然耐心回答,“有緣的話,就看它一眼,長長見識。”
“哦……”
貓兒晃了晃腦袋,對於這種跋山涉水而去,卻只是爲了見它一眼,且是一隻完全陌生的鳥這種事,似乎不太能理解,不過她也不在意,反正面前這隻道士平日裡就知道到處走路,走哪裡都是走,她只需要跟着他就是了。
於是很快又對道人說道:“可是現在還是春天……”
“是夏天了。”
“都不熱。”
“這裡就是不熱。”
“到處都是花。”
“這邊草原上夏天開花。”
“那我們從夏天到冬天又做什麼呢?”
“就在這裡,或是跟着他們一起行軍。”
“我們要幫他們打仗嗎?”
“我們只除妖。”
“三花娘娘很厲害,三花娘娘可以幫他們打仗?”
“也不可以。”
“爲什麼?”
“打仗是人的事情妖魔神鬼,都不可以參與其中。”
“是哦,三花娘娘不是人。”
“是的。”
“那你爲什麼不是人?”
三花貓歪過頭不解的看着道人。
眼神是純淨的,罵人是客觀的。
“……”
宋遊忍不住把手伸過去,一把捂住她的腦袋,隨即無奈嘆了口氣才說道:“塞北軍中的妖魔恐怕就算有,也不多了,未來會很無聊,三花娘娘是隻成熟的貓,可以給自己規劃一下,這段時間都要做些什麼事情。”
“規劃一下……”
“就是想想自己要做什麼,有個計劃,然後嚴格按照自己的計劃來。或是學習,或是生活,或是玩耍。當然,也可以不那麼嚴格。”宋遊說着停頓下來看向三花貓,用不確定的語氣說,“會規劃未來的人最了不起了,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不知道會不會把三花娘娘難倒……”
三花貓一聽見“了不起”這個詞,神情就一凝,聽見很難後,又多了幾分警惕,只擡頭把道人盯着:
“那你會嗎?”
“我不會。”
“你都不會呀……”
“是啊,就是不知道三花娘娘能不能做得到了。”
“三花娘娘要是做到了呢?”
“那三花娘娘比我厲害。”
“!”
三花貓神情凝重起來。
正思考着自己該怎麼做規劃的時候,便聽旁邊傳來了道人的聲音:“我倒是可以給三花娘娘一些建議,當然,只是建議,具體要不要採納、要怎麼採納還得由三花娘娘自己做主。”
“什麼建議?”
“三花娘娘平日修行陰陽法,練習火行法術,是自己的道行修爲,自然不能落下。讀書練字,是自己的學識文化,自然也不能落下。但更重要的是三花娘娘要勞逸結合,到處捉耗子追蝴蝶,也不能落下。不過這些本就是三花娘娘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倒也無需我多言,添加到未來的規劃中也不過是爲了更好的完成它。”宋遊頓了一下“除此之外,張軍師那裡有很多書,三花娘娘願意的話,我倒是可以借一本,給三花娘娘看。”
“三花娘娘願意!”
“前面幾天我也給三花娘娘展示了不少法術,三花娘娘願意的話,也可以再學一門想學的法術。”
“三花娘娘也願意!”
“那麼想學什麼呢?”
“想學什麼呢~”
三花貓重複着,不由陷入了思索。
一張貓臉上的小眉頭皺着,竟清晰可見愁苦之色,糾結許久,她才擡起頭來問道人:“三花娘娘又想學打雷,又想請山神!”
“那就學兩種。”
“此道貴精不貴多!”
“是貴精不貴多。不過三花娘娘已經精火法了,再學一兩門,無需用和火法一樣多的精力,只輔修或點綴,也是可以的。”宋遊說道,“只是也得一前一後的學,分清主次,還要多辛苦一些。”
“三花娘娘不怕辛苦!”三花貓一臉嚴肅的對他說,“可是很多高人隱士一生也只會一兩樣法術,便可以縱橫天下、被人立了像當成神了!”
“三花娘娘記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很厲害。”
“三花娘娘很厲害!”
“中間還有一些東西呢?”
“三花娘娘記東西很厲害!”
“還有呢?”
“……”
三花貓只仰着頭,直直把他盯着。
這貓兒倒是越發可愛了。
宋遊不由微微一笑,用手遮她臉,才使得她移開目光。
“便先教三花娘娘點石成兵。”
“點石成兵!”
“點石成兵也是一樣高深的法術,這世間大多數道人就算有道行也根本入不了門。不過由於三花娘娘天資聰慧,又勤奮努力,所以小小年紀道行就已經達到了這門法術最低的修習要求。這可不容易,還望三花娘娘多多珍惜。”
“多多珍惜!”
“點石成兵是土行法術,最重要的,便是感悟山石靈韻,隨即以法力聚石成人,又賦予山石靈韻,如此得來的石巨人,便像是山神了。”
“山神!!”
三花貓一聽見神,就覺得了不起,眼睛都放光,明顯興奮起來。
宋遊便耐心與她講解。
忽然外頭傳來動靜。
是一陣鼓聲,升帳鼓。
“轟隆隆隆……”
鼓聲連綿不絕,其勢如雷。
衆多將領早已準備妥當,聽見鼓聲,立馬便趕來此處。便只聽見一陣甲冑碰撞聲,從帥府外傳來,不過並未到這後院,而是在前邊停住,竟是一通升帳鼓還沒有敲完,將領就已經到齊了。
宋遊停住口中話語,扭頭看向外邊,三花貓感覺疑惑,卻也沒有打擾,只跟着他一同看向外邊。
不斷有聲音傳來——
“得令!”
“領命!”
全都鏗鏘有力,飽含殺氣。
當真是令下山搖動,升帳鬼神驚。
宋遊在後院安靜的聽了很久,這纔回過神來,一如往常,繼續與三花貓講述這點石成兵術。
次日清早,陳將軍便完成了出戰前的一系列繁瑣事情,並通報北方其餘四鎮兵馬,接着領大軍出城,轉守爲攻。
宋遊自然也隨軍而行。
一場記入史冊的戰爭畫卷,在他面前以很快的速度鋪展開來。
塞北草原絕不是個弱小的對手。
在這個世界與這個時代,北方遊牧民族與中原農耕王朝的矛盾由來已久,幾乎難以化解。北強南弱之時,不管是誰當家,不管北邊草原上馳騁的究竟是哪個部落什麼民族,都必然南下,南強北弱之時,中原王朝才得以安寧,雙方無論是誰,鼎盛時候,軍事實力幾乎都站在當世之巔。
十幾年前的北方大戰,那時的塞北與大晏俱是巔峰,多虧陳子毅,最後以大晏的勝利告終。
如今雙方再度碰面,又怎麼一個慘烈了得。
此時的大晏與塞北皆是兩個龐然大物,塞北漢子天生驍勇,大晏北軍亦是精銳,大軍剛一觸碰,就像兩個兇猛的巨獸轟然撞在一起。
最慘烈之時,僅僅半天時間,草原上就伏屍數萬,這可皆是當世最精銳善戰的軍隊了。
宋游到這時才體會到國師說的——
現實中哪有那麼多的奇謀巧計?即使是奇謀巧計,也說明不了陳子毅的大智。
不知十幾年前的陳子毅又是什麼模樣,然而現如今的陳子毅,卻是已經完全無需奇謀巧計來襯托了。甚至他什麼也不需要做,只站在那裡,那面繡有陳字的大旗在戰陣上一豎起來,敵方便自弱三分,己方又自強三分。原本五百不敵一千,如今便能敵了,原本塞北全民皆兵,大舉南下,那聲勢絕非北方五鎮可以輕易阻擋,如今便能阻擋了。
那面旗子只要立着,就有這個功效。
只要立着,就不斷有人去保着它,讓它倒不下去。
也確實沒有那麼多的奇謀巧計,多的是面對面的衝殺對抗,扯破喉嚨的嘶吼,是大晏武人的血氣,是歷朝以來第一支職業軍隊的戰力,是即使折損近半但建制仍存的可怕凝聚力,也是無數折戟斷劍和倒下的屍首。
要說智慧,皆是大智。
是開朝之時扶陽道人定下的注重民生的基調,是一代代統治者和官吏的精心治理,也是不知多少國民的共同努力,纔有本朝的大晏,纔有這麼一支披甲率高得可怕的職業軍隊,纔有源源不斷的後勤補給,纔有身爲大晏人的自豪與驕傲。
是陳子毅出世以來未嘗一敗、一刀一槍打出的威勢,是極高的眼見與魄力,是對時機的精準把握,多年戰陣經驗的融合,最純粹的用兵之道。
如此算起來,其實處處皆是大智,只不過這些東西在說出來的時候,往往並不如奇謀巧計來得讓人驚豔罷了。
這是綜合力量的比拼,自然也是集體的大勝。
只是可惜了……
血染千里,伏屍百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