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公,到了。”
“多謝先生。”俞堅白滿臉感慨,“乘鶴一日,山水千重,比俞某自命清高不凡、空逐仙道風雅的前五十年還更精彩啊。”
“……”
宋遊聽了只是微笑不語。
若是俞堅白覺得飛天一日比他此生的後十八年還要精彩,宋遊多半是不贊同的,可若只說他的前半生,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宋遊就不在這上面發表什麼意見了,只對他拱手道:
“俞公,保重。”
俞堅白聞言,也連忙回禮:
“先生亦該保重。”
相比起道人,他的語氣要鄭重得多。
此前的他一生只是一個凡人,自然不知宋遊近些年來都在做些什麼,胸中又有什麼圖謀,只是隱隱也能有所察覺,定不一般。
事關古老神靈,又有天帝親自問責,怎能是尋常小事?
自古以來,大事哪有易成的?
然而他也只是剛死的新鬼,既無道行,也無法力,即使上任赴職,做了陰間地府的殿君,於這般大事,怕也不見得能幫得上什麼忙,甚至身邊就連踐行壯志的水酒也沒有一杯,空空如也,兩袖皆風,作爲故人,只得拱手祝願一句,願他前路好走。
道人聽了也只是微微笑。
“告辭了。”
隨即乘鶴而去,直去平州。
豐州距離平州也不算遠。
乘鶴只是半日的功夫。
……
雲頂山下,鏡島湖邊。
初夏的鏡島湖邊蘆葦與荻花都開得燦爛,透着幾分剛開的新鮮嬌嫩,好似湊近了還能聞到水汽,與秋日變幹變白的花穗並不一樣。
路邊仍是一條小土路,沿湖而走,恍惚之間好像還聽得見當年得得的馬蹄聲,又能想象到黃昏時節天光與湖光皆暗、滿天螢火的畫面,然而此時卻只是一個帶着露水的清晨。
道人拄着竹杖,擡頭看去。
碧水千頃,湖面如鏡,中間又有許多小島,有的建有房屋,有的修有亭臺樓閣,有的也長滿了蘆葦,都抽出了白色的花穗,對面山上、雲端之巔則顯出一座巍峨雄壯的仙山,被雲紗半掩。
道人慢慢的走,感受此地風景靈氣,也感受着當年的感觸餘韻。
“沒有欺騙三花娘娘吧?”道人一邊走一邊說道,“確實是一個更大的湖,更利於垂釣,除了釣魚,還可以釣到鏡島湖有名的蟹。”
“對的對的……”
三花娘娘也拄着一根小竹杖,一邊走一邊扭頭往湖邊的方向看,尤其是湖上的一個個小島,她幾乎是挨個挨個的看過去,目光炯炯,透着一種釣魚人對於地理環境的特殊鑑定。
“這裡好!湖邊可以釣魚,湖裡也可以釣魚,還可以去湖中間的小島上釣,肯定很好釣!”
“三花娘娘所言有理。”
“三某要釣個暢快!”
輕輕細細的聲音,語氣卻很篤定。
“?”
宋遊不禁轉頭看她:“三某?”
三花娘娘卻是一臉嚴肅,點了點頭,見他目光中似是有些疑慮,又修改了下:
“三花某!”
“哪有這樣說的。”
“那怎麼說?”
“一般都是用姓加某。比如在下姓宋,便叫宋某,陳將軍姓陳,就叫陳某,舒大俠姓舒,就叫舒某。三花娘娘又沒有姓,不必這樣說。”
“爲什麼三花娘娘沒有姓?”
“自然是沒有人給三花娘娘取過姓。”
“爲什麼沒有姓就不可以用某!”
“有道理。”
“貓某!”
“……”
道人搖了搖頭,不與她說了。
擡頭看看遠方天上,雲頂仙山仍在雲霧之中時隱時現,再低下頭來看看遠處,已到鏡島湖邊的渡口,能見得到許多遊人。
遠勝於當年啊。
只是宋遊此次前來,卻不爲雲頂山。
邁步走向渡口,湖中飄着大大小小船隻不少,許多船家都招呼着他。
“客官可是要乘船去對岸?”
“還差兩人,這就走了!”
“客官坐我的孩童半價。”
“客官坐我的大船,大船穩當,孩童不怕,不易落水,也不犯船暈,走得慢可以多看風景,船上還有美酒與琵琶助興。”
“……”
許多聲音雜亂入耳。
甚至有人來拉道人衣袖。
貓某對此很不適應,只得板着一張小臉,直愣愣的站在道人身邊,強裝鎮定。
道人也不太適應。
尤記得十幾年前來的時候,渡口比現在要小一些,相對原始,雖然也有大大小小不少船,也會攬客,卻都遵循着基本的秩序,會按照到達渡口的先後排出遠近,近的優先攬客。如今渡口大了,遊人多了,船家也更多了,卻似乎更混亂、更不講規矩了。
尋視一圈,找到一艘小船。
乃是一艘瓜皮小船,篷頂也沒有。
就是最小的那種船,一排只能坐一個人,一列倒是能坐幾人,只是船太小了,人稍微一多,水就快要漫到船沿,船家划船也不方便。
道人邁步走了過去。
“神仙要去對岸?小人的瓜皮船纔是最適合賞景,伸手還能觸到湖水,而且剛剛送走了一波客人,早晨怕是沒有多少人來了,神仙要走,就是隻有兩人小人也給神仙送去對岸!”
“船家的船租麼?”
“租?怎麼個租法?”
“借船家的船,去往湖上,明日此時還給船家。”
“神仙不是去雲頂山?這是要泛舟湖上?還是要去湖中垂釣?”
“垂釣。”
“可要小人划船?”
“不用。”
“今日借船,明日回來。”船家穩穩站在船上,皺着眉頭,一本正經的盤算,“今日白天的客人倒是沒有多少了,然而每到黃昏時候,必有客人來湖邊租船泛舟水上,賞星賞月,飲酒高歌,這也是一筆錢,加上明日早晨生意最好的時候……”
“船家說笑了,哪有人租瓜皮船泛舟水上賞星月湖景的,人稍微一多,連躺都躺不下來。”
道人微笑着說道。
身邊女童頓時朝他投來目光。
船家聞言也笑了,撓撓頭說道:“先生是知曉的。既然先生也不需要小人出船,便收先生五十文吧,賺個清閒錢,看先生並不普通,也算是小人沾點仙緣了。”
“多謝。”
“若是明早此時先生沒有回來……”
“便再算一天。”道人對他說道,“也可能不止一天,兩三天,三五天都可能。”
“先生爽快,只是須得留個憑藉。”
“一兩銀子如何?”
“可以。”
道人遞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銀錠,乃是錢莊爲了流通方便自己熔鑄的,沒有銼剪過的痕跡。
船家接過之後,仔細查看,拿出戥子稱了一下,剛好一兩,便也無需多記,將之揣回懷裡,對道人說道:“先生應是會划船的吧?”
“自然。”
“便託先生的福,享一天清閒了。”
船家哈哈笑道,划船到渡口,與道人和女童換了位置,期間還不忘提醒他們帶上水食、湖上太陽曬,隨即便站在岸邊看。
本以爲會是道人划船,卻不料道人上船之後,便在船中間一坐,倒是那名漂亮女童放下行囊,熟練的拿起船槳,輕鬆划着船駛離了岸邊。
又有一隻燕子飛來,貼着水面,飛近小船後,稍一上揚,便落在了船頭。
湖面盪開了一圈圈漣漪。
瓜皮船緩緩駛入鏡湖深處。
湖中島嶼如林,船在其中穿梭,很快就被島嶼遮住,沒了蹤影。
“就在這裡了!”
三花娘娘睜大眼睛,仔細盯着水下,好似能透過碧水看到魚羣的走向,隨即停了下來,拿起自己的小釣竿,一邊自言自語的嘀咕着“貓某今天要有大豐收了”之類的話,一邊費力的解着魚線。
花了半天時間將纏繞在一起難以捋得出來的魚線解開,魚羣又換了位置,只好又划着船追上去,繼續嘀咕着甩竿出去。
同時不忘扭頭詢問道人:
“你是喜歡吃魚,還是喜歡吃蝦,還是喜歡吃這裡的盤海?”
“三花娘娘釣的魚太多了,吃膩了,便釣一些蝦蟹來吃吧。只是此時的蟹似乎還不算好,要等入了秋纔是最肥美的時節。”
“魚都能吃膩~”
三花娘娘搖頭晃腦,又問燕子:“燕子你要吃什麼呢?”
“三花娘娘釣什麼我吃什麼。”
“嗯!”
貓某連連點頭。
隨即手握釣竿,坐着不動了。
釣魚的時候是她少有的能夠安靜下來的時候之一。
道人也不理她,只是戴上斗笠,拿出一本雜書低頭看了起來。
水面上偶爾有一陣風來,卻很少吹皺湖面,倒是吹得瓜皮船微微搖晃,在水面上盪開兩排細小漣漪,倒是更顯得自在了。
中午拿出在長生縣買的蔥油餅,墊着荷葉放在牀頭,初夏越發毒辣的太陽自然會幫忙將之加熱,加上微酸的漿水,便是午飯了。等到被下午的太陽曬得昏昏欲睡時,便在船頭半坐半躺,用斗笠遮住太陽,睡上一覺。
不知不覺天便暗了。
黃昏之後的霞光帶着幾分媚態,羣山盡成剪影,湖畔蘆葦隨風而動,直到星星出來全都映入水中。
三花娘娘釣了不少蝦蟹魚兒,去湖中間無人的島嶼上做熟,成了晚飯,又回到小船上,學着道人盤坐,卻忍不住時而仰頭,時而低頭,無論天空亦或水面都是璀璨奪目的星辰。
遠方有船夜泊,大小不一,卻都比道人乘坐的瓜皮船要大一些。
大的畫船之上都是些達官顯貴,有樂伎演奏,舞姬飄飛,隱隱還有唱曲聲,好不快活。
小的蓬船之上則以文人雅士居多,大多吟詩作對,希望能以文采打動傳說中的神女,得其青睞,亦或對着星辰談論着雲頂山上的神仙,古老的傳說與這些年來的兩次神仙之事,暢想仙道長生。
聲音雖多,卻都從遠處傳來。
在夜裡飄到瓜皮船上時,已經十分微弱了,幾乎不可辨別,只更襯托出夜的寧靜與湖上的清寒。
“咕嚕嚕……”
湖上忽然冒出幾個泡。
盤坐的貓某初一聽見,立馬便轉過身,用手扶着船沿,俯下身去查看,懷疑是水下有大傢伙在活動。
“咕嚕嚕……”
湖中水泡越來越多,又升起寒煙,片刻之後,竟從水下浮出幾道婀娜的身影,看得貓某一愣一愣的。
“仙師駕到,有失遠迎。”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鏡島湖神,便是那些風流文人幻想的神女。
此時親迎道人,互相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