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聲音?”
三花貓扭動着頭,將山洞看了個遍,終於將目光投向道人,主動說出了近半天以來的第一句話。
聲音還是輕輕細細的。
山洞外雷聲漸漸變小了,山洞裡的雷聲也漸漸變小了,那些不同的語言、呢喃越發模糊晦澀,幾乎聽不清了。
“……”
宋遊這才收回目光,稍一低頭,便與貓兒那雙盛着火光亮晶晶的眼睛對視上了,柔聲說道:“只是以前的聲音。”
“誰的聲音?”
貓兒此時少了幾分警惕,卻多了幾分疑惑。
“以前的人。”宋遊終於將手中的饢送進嘴裡,“和我們一樣,以前曾來爬過這座山,曾在這座山洞裡借宿過的人。”
“他們在哪裡?”
“在以前。”
“以前?”貓兒神情嚴肅,微微偏頭,左右看了看,“聲音又是從哪裡傳出來的呢?”
“從這個山洞裡。”宋遊耐心回道,“有時候有些地方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如果是在雷雨天氣,就可以記下當時的聲音乃至是影像,等到下一個雷雨天就可能再呈現出來,如果這時候恰好有後人來到這裡,就可以通過這場天地與氣象的奇妙,與古人來一場隔空交談。”
“唔……”
貓兒神情依舊嚴肅,依舊盯着道人,只是眼中多了幾分思索。
“……”
外面又是一道閃電劃過。
“三花娘孃的聲音也可能會留下來,很多年後再有人來到這裡,就可能會聽見。”道人的聲音很溫柔,“三花娘娘有想說的話嗎?”
“轟隆隆……”
雷聲這才姍姍來遲。
“唔……”
貓兒想了一想:“不知道……”
“現在三花娘娘是傻的。”
“三花娘娘不傻!”
“是嗎?”
“三花娘娘很聰明!”三花貓嚴肅道,“只是腦子裡空空的不知道說什麼!”
“這樣也挺好。”
“挺好……”
“三花娘娘休息一覺吧,今日累着了,好好養足精神,等到明天風雪停了,我們起早點,一口氣登上山頂。前提是可以登得上去。”
“好的……”
山洞中火焰噼啪聲響。
雷聲斷斷續續的響起,伴隨着山洞中時強時弱、難以聽得清楚的呢喃,或許穿越時光對這些聲音來說本就艱難,唯有外頭電閃之時,這些聲音纔有可能突然變大,變得清晰一些。
道人已經吃完了饢,還吃了半個蜜瓜,此時背靠牆盤坐下來,閉目修行。
這座神山不知有多高,有多古老,千百年來受山下當地民衆的敬仰,山中靈韻古老而神聖,又透着刺骨的寒意。
此時耳邊迴盪着的也是古老的聲音,加之靈韻,彷彿能夠帶宋游回到那個時候,看到那一個個來到此處、在山洞中歇息的前人登山者,寥寥幾句話或是幾個音節,便顯出他們的性格。
有人純粹而豁達,只想登高,有人沮喪頹廢,來此尋死,有人迷茫無措,來山上尋找某種救贖和開悟,也有人目的很強,來尋寒冰靈韻。
今日正好是白露。
神山帶宋遊品味一番古老的韻味。
風雪皆被阻隔在外。
次日清早。
外頭一片平靜。
平靜得沒有任何一點聲音,無論是鳥鳴獸吼,亦或風聲雪聲,或者是大自然本就存在的細微雜音,一丁點都沒有,全都被雪吸收了,宋遊感受到的是一種比昨晚的風雪喧囂更可怕的死寂,卻又覺得寧靜。
道人沉默起牀。
點燃最後一點柴,拿着鍋走出洞口,感受那清晰而刺骨的寒,裝了滿滿一鍋雪,回來燒水,隨即開始收拾東西。
三花貓趴在布墊上,縮成一團,剛好處在布墊中間的太陽圖案裡,聽見他的動靜,也只是略微擡起頭來,悄悄瞄着他,等到差不多了,她才爬起來在布墊上俯身伸個懶腰,打着呵欠,又換個姿勢躺下來,奶聲奶氣的對道人說:
“昨天晚上前頭風嗚啊嗚,後頭就一點聲音也沒有!”
“因爲風雪停了嘛。”
“風雪停了……”
“三花娘娘休息好了嗎?”
“三花娘娘睡醒了。”
“昨晚冷嗎?”
“三花娘娘毛毛很長!”
“看來也恢復了一點了。”
“恢復了一點了~”
“不過從這裡到山頂還有很高,上面的空氣很稀薄,爬上去也很陡很累,到山頂上還會變得更傻,三花娘娘要做好準備。”
“三花娘娘很聰明。”
“這是自然。”
鍋中的雪已經融化,鍋邊冒出小泡。
貓兒還是側躺在布毯上盯着他,一條毛絨絨的尾巴一上一下的拍打着布毯,對他說道:“你昨晚上坐了一晚上!”
“是啊。”
“你怎麼不躺着?縮着?這樣很舒服!”
“我在修行。”
“修行~”
“這是難得的修行時機。”
“那你修行好了嗎?”
“受益匪淺。”
“三花娘娘想吃雞肉……”
“下山之後吧。”
道人倒了一碗熱水,捧在手裡,溫度從碗身傳來,本來一番忙活凍得通紅的手逐漸被暖熱。
這個高度的雪乾淨得很,水也清澈,宋遊本身打算用開水下饢,到後面乾脆將饢掰碎,扔進鍋中同煮,煮成一鍋糊糊,隨着麥香飄散,再將被袋裡帶的一些肉乾、葡萄乾也扔進去,順便阻止叼着耗子幹也想往鍋裡扔的三花貓,便是一鍋熱氣騰騰的早飯了。 在這個地方,也算是奢侈。
道人一大碗,貓兒一小碗,燕子吃一些肉渣,吃完渾身都暖和起來,精力也變得充沛。
吃完飯後,稍作收拾,宋遊將行囊和不能登山的馬兒留在山洞,只帶了三花娘孃的褡褳,裝了一些食物和水,拄着竹杖,便出發了。
今日目標,直登山頂。
外面果然風停雪霽天晴朗,天地只有碧藍和雪白兩色,天空上找不到一點雲,完完整整毫無殘缺破漏,唯有天邊一輪白日,大地近處是覆蓋了整片山的厚厚積雪,遠處是一片滾滾雲海,遮住了大地樣貌。
貓兒不住扭頭,扭頭看向遠處。
呼吸之間,全是白汽。
一行人走過,在完整的雪面上留下一串腳印。
三花貓雖然昨天才見識過在這裡登山的苦累,暈山時那頭疼欲裂的感覺,但還是忍不住貪玩的性子,又像是一夜之間將昨天忘了個乾淨,時不時要在雪地裡蹦躂一下,高高跳起,隨即猛地紮下去,像是雪地裡藏着有什麼老鼠兔子,要去捉一樣。
道人看見了,也不管她。
過了一會兒,貓兒玩得差不多了,這才老實下來,慢慢跟着他往山上走。
同昨天一樣,道人行走在山上,遠比在別人登山更艱難許多倍,這絕不是這裡更高、更陡和積雪更厚導致的,是這座神山給他的照顧,好讓他感受幾分尋常凡人登山時的感覺。
道人仍然沒有反抗它。
那樣無禮,又無意義。
但與昨天不同的是,昨天只是到了峰頂的腳下,今天則要攀登衝頂。
腳下的路明顯變陡。
變化的幅度還很劇烈。
剛往山上攀爬沒有多遠,道人的身形便迅速傾斜,幾乎是往前俯着身在走,有時積雪能夠淹沒到腰,本身就已經足夠陡峭了,每走一步還都要撞開厚厚的積雪,克服巨大的阻力。
然而越往上爬,陡峭程度越大。
有時必須得手腳並用的爬。
這還是挑選過路的結果。
神山頂上很多地方都是無法攀爬的,陡峭得幾乎垂直,甚至於是倒着長的,連積雪都無法堆積,只有石頭,不用法術幾乎不可能爬上去。因此必須尋找一條稍微平緩的路,至少要可以行走攀爬。
道人選的是南面的山脊線。
這裡路途更長,相對也就平緩一些。
然而難度還是超乎他的想象。
因爲沒有成熟的路線,到處都是積雪,身在山中怎識神山真面目,道人走着走着就會走錯,甚至會走到絕路上去,不得不折返回來,這在高得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巨大體力的神山之上實在是一種折磨。
因爲沒有前人留下道路,即使是尋找的相對平緩的一條路,偶爾還是有很陡峭的地方,沒有任何前人在此留下可以踩踏之處,甚至都不像雲頂山那般有一條鐵索連通,道人只能徒手往上爬,爬的時候還得帶上一隻貓和一隻燕子。
越往上走,山脊越窄。
走在上邊也就變得危險。
有時積雪會不穩,踩在上面會垮塌。
有時踩在冰上,也會斷裂。
道人好幾次瀕臨險境,多虧反應快,加上心中無懼,無懼便從容冷靜,這才得以化險爲夷。
說到底他還是佔了許多優勢。
“快了……”
道人看着前方已經只剩一個小尖的神山山頂,知曉即使是那麼小的一個小尖,只是很短的一段路,在這高度下也得走得十分艱難,而且必須小心翼翼面臨諸多危險,但還是扭頭,對身後一隻貓兒一隻燕子說:
“很快就到山頂了。”
貓兒早已沒有力氣了,只擡頭看他一眼,沒有說一句話,沉默的邁步跟上他。
整個身體都被積雪所淹沒。
燕子也沉默無言。
本身他是很不擅長奔走跳躍的,只是昨日聽道人那麼一說,凡人都能上去,他也想咬牙上去一次,於是一直不曾放棄。
一邊走一邊休息。
甚至每走十丈遠,就得停下來休息好一會兒。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
今天還好,至少天氣好,連風也沒有,天地間只有道人喘氣的聲音,否則在這山脊線上,可能連站穩、不被風吹下去都得耗費極大力氣。
峰頂已經近在眼前。
“就快成功了,三花娘娘,燕安,我們最後休息一次,加一把勁,然後一鼓作氣,登上山頂,就可以鬆懈了。”
道人最後一次停下來,對身後兩隻小妖怪說道。
理所當然沒有得到迴應。
道人也不急,從懷裡拿出一塊捂得溫熱的饢送進嘴裡含着,用口水和溫度使其變軟,這才吞下,算是補充體力,又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準備出發。
“走吧。”
身後卻沒有任何動靜傳來。
道人剛邁步兩步便又停下,回頭一看。
竟是貓兒已經徹底沒了力氣,整隻貓趴在雪地上,趴出一個窩來,有氣無力的睜着眼睛把他盯着,微微張嘴,也沒叫出聲來。
燕子停在她旁邊,看看貓兒,又看看道人,同樣疲憊至極。
“……”
“要多休息一下嗎?”
“……”
貓兒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用眼神讓他獨自往前,自己趴在這裡睡一覺等他。
看來是徹底走不動了。
宋遊不禁露出微笑。
隨即毫不猶豫,回身走出兩步,一隻手一撈,將貓兒抓起來,一隻手一抓,將燕子抓在手裡,一手一個,轉身往前——縱使再怎麼疲累,他的腳步也依舊堅定,神情依舊從容,多年以來,不曾變過。
肘腳並用,艱難登上山頂。
山尖如戟,只可站一人。
大雪平整,也只有一人的腳印。
道人忍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
眼前是遠離塵世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