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咵嗤……”
廟中身首異處的神像上邊頓時如冰裂一般,佈滿了裂紋,很快碎成無數塊,就連裡頭的木枝茅草也紛紛斷裂,散落在地。
廟子乃是村民集資修建,好歹也是一棟建築,宋遊並未將之毀壞,只是從山上召了一塊大石頭來,停在小廟門口,竹杖隔空一揮,便在石頭上切出一塊平整的斷面,隨即看向剛跑出來的小女童:
“三花娘娘,請替我寫字吧。”
“寫字?”
三花娘娘挎着脹鼓鼓的褡褳,另一隻手還抱着大紅雞公,聞言頓時擡起頭,愣愣的看向他。
“不是別的,實在是三花娘娘苦心練字多年,於書法一道已然有所造詣,便想請三花娘娘替我代筆,在這石頭上寫一段話,敬告百姓。”
“敬告百姓?”
“就是告知他們,山神已除。”
“好的!”
小女童立馬把褡褳取下,放在地上,又去馬背上取來了筆,這才走過來:
“寫什麼?”
“就寫……”宋遊頓了一下,“邪神已除,不可再拜,牲畜自行領回,公雞便是報酬,諸公心善,但願今後繼續堅守本心,必有後福。”
“邪神已除……”
小女童站在石頭面前從上往下寫。
先是高舉着手,還要墊着腳尖,隨即慢慢向下寫平,又慢慢彎下腰,蹲下去寫,直到再次站起。
三花娘孃的字跡仍然工整,許是讀書讀多了,原先像極了宋遊的筆體,如今又向印刷體靠攏了不少,仍然缺乏自己的特色,少了些靈性。
“爲善……”
等到最後一個字寫完。
嘩啦一陣聲響。
石頭上頓時落下一片石屑灰塵,隨風飄散,將三花娘娘嚇了一跳,雖是提筆蹲着,卻也往後退了兩步。
再擡頭看向石面時,上面她寫下的每一個字跡都已經刻進了石頭中。
“哦呀!”
“背面也寫幾個小字吧。”
“小字!”
“就說,官府通緝犯,也是當地人,此前夜至山神廟藏身,已被邪神吞食,具體怎麼寫,三花娘娘自己定吧。”
“好的!”
小女童於是又提筆,寫下一串小字。
字成之時,飛粉掉屑,深入石中。
“這是什麼法術?”
“區區小手段。”
“蛐蛐小手段!”
三花娘娘斜着眼睛瞄向他。
“走吧。”宋遊從她手上接過公雞,掛在馬背上,拄杖往前走去,“先前三花娘娘在山神廟中藏守,在下也沒有閒着,去村裡借了個鍋,正好那位老丈贈予了我們一些燕米,又得了一隻大雞公,今日便吃一鍋柴火雞,貼個餅子。”
“去哪裡借的鍋?”
“山下村裡,有位老者,很好說話,順便向他問了問這位山神和附近的事情。”宋遊一邊走一邊說,“我押了一小吊錢在他那裡。”
“我們去哪裡吃?”
“自是先去找個山泉把雞收拾好,然後找個風景秀麗、視野開闊之處,慢慢烹煮。”
“我就知道!”
“自然……”
月亮不知何時已從天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天邊一抹魚肚白,滿天星辰,只剩一顆啓明。
長夜將明,世界尤昏,一行人沿着上山的小路,越走越遠,只留山間一座空廟、廟前一塊石碑而已。
……
大山之間有不少山泉,時常能聽見流水潺潺之聲,不知是當地村民還是經常從這條路上經過的客商腳力,亦或是當地官府鄉吏爲之,許多山泉都被插上了竹筒竹片將水引了出來,徹夜不停地流,人們無論接水飲水,都很方便。
宋遊便找了一處離官道稍遠些的山泉,燒了熱水,將雞殺了收拾乾淨,切塊之後,這才用芭蕉葉包着,上了一座山頂。
尋來木柴,掏出竈架上鍋。
老農的燕米許久未收在山上就已經乾透了,道人將之抹下來,用自己尋常煮飯的小鍋裝着,蓋上鍋蓋稍一搖晃,不見有什麼動作,只聽得鍋中燕米粒晃盪得叮噹響,可響聲很快就變弱乃至消失,等再打開鍋蓋時,裡頭的燕米早已成了白黃色的燕米粉。
又加白麪,揉成麪糰。
道人這才點燃了竈火,開始炒雞。
穿着三色衣裳又挎着褡褳的小女童睡眼惺忪,時不時就要揉一下眼睛,卻依舊倔強的站在鍋竈旁邊,緊盯着道人的動作。
任何一個細節也不肯放過。
宋遊一邊燒火一邊做飯,同時說道:“三花娘娘昨夜除妖,徹夜未眠,不如休息一會兒,等三花娘娘睡醒了,這一鍋雞也就已經好了。”
“三花娘娘不困!”
小女童聲音十分堅定。
突出一個求知若渴,好學成性,亦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將耗子變得好吃的方法。
“……”
道人十分無奈,動作卻也不停。
此時天已大亮,風輕而云淡,既不熱也不涼,是個令人舒適的清晨。
山下的村莊逐漸甦醒,雞鳴犬吠,道道炊煙在山間積蓄了薄霧,繞着羣山,像是一條玉帶。
山頂荒野之處,亦是人間煙火。
眼見鍋中的油燒得熱了,雞肉嗤啦一聲下鍋,鼓出無數油泡,隨即雞肉迅速褪了血色,變得金黃,肉質也慢慢縮緊。除了沒有豆瓣醬,姜蒜辣椒香料宋遊一樣不少,一一加進裡邊,不覺已是濃郁的香氣,被山風吹向遠方。
“咕咚!”
小女童揉揉眼睛,又吞嚥口水。道人摻了一些水進去,將斗笠取下來蓋在鍋上,便是蓋子了,接着不急不忙,坐下來看雲繞青山,等了許久,這才揭開斗笠。
隨即將玉米餅子貼到鍋上去,靠近雞肉湯汁的地方,總共貼了六個,便又蓋上斗笠,繼續在旁邊坐着。
小女童也坐到了他邊上來。
這山頂很小一塊,也沒人種地,長滿了針茅,就是那種能長出一小團,每根草都如髮絲一樣的野草,常長在山頂或崖壁上,這種草的好處就是把它稍一攤平,直接就成了一個墊子,可以坐上去。
旁邊鍋中咕嚕作響,熱氣不斷透過斗笠。
香氣亦不斷蔓延開來。
道人盤坐不動,眺望遠方。
三花娘娘眼睛好像已經睜不開了,時不時就要揉一下,卻又撐着不睡,要學着道人一樣往遠處看,又要不時扭頭看一眼旁邊的鐵鍋,實在困了就爬起來去把今日那些從山神廟中得來的、被踩壞了的橘子和梨餵給馬兒吃。
時間流逝,悠然緩慢。
山頂野草上的露珠慢慢幹了。
不知不覺,小女童已經垂下了頭,眼睛半眯,似在思考人生。
“好了!”
宋遊終於揭開了蓋子。
“刷!”
小女童瞬間擡頭起身,跑去取來了碗筷。
“坐吧。”
宋遊招呼她圍鍋而坐。
燕子很少吃人做的食物,更不吃禽類,就不爲難他了。
此時鍋中是一大鍋雞肉,只有幾樣野菜作爲點綴,鐵鍋旁邊又貼着幾個薄餅,已經成了金黃色,透出的是令宋遊熟悉又久違的香氣。
自然地,宋遊第一筷子,便夾向了一個燕米餅子。
三花娘娘也是有樣學樣。
宋遊咬了一口。
女童也咬了一口。
餅子表面是金黃的,有着粗糙的質感,底部卻已經被烙成了褐紅色,一口咬下去,口感略顯粗糙,但又十分香甜。
“……”
宋遊沉默了下,熟悉的感覺自然帶出塵封已久的回憶,品悟起來,便不再侷限於玉米餅本身的味道了。
不過他也沒說什麼,只夾着餅子,將之摁進柴火雞的湯汁裡,等到吸飽了湯汁,這才又夾起來。
三花娘娘同樣跟着學,一邊做一邊緊盯着他,連淹餅子的時間也和他一樣久。
這種動作總讓人覺得可愛。
不過當想到未來的有一天,老農贈予宋遊的剩下幾根燕米中,會有一根少了一半米粒,被她做成和今天相差不大的餅子,然後以和今天差不多的動作淹進一鍋柴火耗子的湯汁中,這份可愛之中,便摻雜了一抹怪異。
“三花娘娘覺得如何?”
“三花娘娘覺得好吃!”
“吃肉吧。”
“吃肉!”
宋遊夾向了第一塊雞肉。
小女童這纔跟着做。
起碼是兩三年的大紅雞公了,肉質其實有些老硬,燉煮之後則顯得緊實,雞皮也富有彈性,同樣吸飽了湯汁,也吸足了香料的味道,這一口下去便讓宋遊和三花娘娘覺得昨夜的邪魔沒有白除了。
“好吃!”
小女童讚歎之餘,嚴肅思索。
宋遊則不說話,默默享受美食。
這一刻昨夜疲勞一掃而空,天地遼闊而內心滿足,無疑是旅途中難得的舒暢時候。
於此同時,遠處山間有些喧鬧。
……
一羣村民鼓起勇氣,結伴上了山神廟。
本是想看看昨日敬奉的六畜今日還剩下了什麼,也收拾一下山神廟,只是知曉山神要吃六畜,又見有人供了小女娃去,心中不由害怕,便叫上了一大羣老人和年輕人一併前來。
卻只見山神廟前六畜除了雞以外,其餘的都沒有少,被拴在樹上,山神廟前一塊青石切面爲碑,上面寫有文字,廟中則已是一片狼藉。
最令人震驚的是,山神像已然碎裂。
“怎麼回事?”
“遭了!”
“定是昨夜那道士!”
“這上面有字!”
“認字的來念一念!”
“張三公,張三公來念!”
一時所有人全都圍在了山神廟門口、山石碑前邊,盯着上邊的文字。
有人念出聲來。
衆人皆驚。
這才知曉,昨夜那道人,既不是來供山神的,也不是來偷六畜的,乃是知曉此地有邪神,特來誅除的真神仙!也只有真神仙,纔會在除了邪神之後放着珍貴的牛羊馬不取,連豬狗也不要,卻只取了一隻最不值錢的雞走。
若非垂憐世人,便是喜愛吃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