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你看我像耗子還是像人
“先生可要賃房子?”
“可要找客棧?”
“先生去哪?訪友還是找人?找得到路嗎?可要人帶路?小人云都城中大街小巷門兒清!給您帶路,還告知您怎麼記,近的五文錢,最遠最遠也絕不超過十文錢,該遠就遠,該近就近,絕不亂講!”
“俺也一樣!!”
和逸都城一樣,雲都城門口也等着許多討生活的人,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一見到道人,雖然沒有全圍上來,卻也來了五六個。
看得出生意難做,連道人都不放過。
清貧道人,有幾個肯花這個錢的?
宋遊朝着他們微笑頷首,態度客氣,沒有說話,便使得好幾個人自覺退去了。
唯有一個矮瘦的年輕人,臉上有些青腫,緊跟着他,不肯放棄。
“先生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城中定然不熟,不管去哪,只要五文錢,不光帶先生過去,還告知先生下次怎麼走,保管一遍能記住!”
“……”
宋遊實在無奈,回頭看了眼身後自家童兒那張白白淨淨的臉,轉頭對這人說道:“在下只是一名清貧道人,兜裡也已經沒有幾個錢了,還要靠着這筆錢走到沼郡再去雲州之南,若無別的進賬,在雲都食宿尚且困難,更別說付給足下了。況且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眼下應該去哪。足下還是請回吧,莫要因爲跟隨我們,錯過了本來能守到的別的機會。”
“先生可有道法本事在身?”
矮瘦的年輕人看看宋遊,看看三花娘娘,又看看棗紅馬,一幅“我的機會就在你這裡”的神情,依然不肯離去。
“懂些法術。”
“可會降妖除魔?”
“最擅此道。”
“即是如此,先生想討個食宿還不容易?”
“哦?”
宋遊停下了腳步,轉頭笑着看他。
這年輕人讓他覺得有趣。
“小人少說也可以爲先生支兩個招。”矮瘦的年輕人對他說道,很是自信,自信得像是騙人的。
“怎麼說呢?”
“這……”
“在下是修行之人,只要足下的辦法切實有用,定不耍賴。”
宋遊這才繼續邁開腳步。
“小人相信先生!”
年輕人聞言也不扭捏,跟着他走:“一招是借宿城中道觀,城中有個道觀,叫做金馬觀,觀中道人雖然頗爲勢利,不喜歡人去借宿,但若先生真是有本事的,他反倒會巴結你,屆時必是好吃好喝的招待。從這到金馬觀,二里地,彎彎繞繞,先生不好找得過來。”
“明白。”
宋遊點頭微笑:“第二招呢?”
“這幾年來不安生,城內城外都有妖魔鬼怪作祟,先生如果精於除妖,小人便正好知道城中有一處地方,近些天鬧了妖怪,頗爲嚇人,住在附近的大戶懸賞白銀十兩,要請人將之除掉,卻一直沒能除得掉。這妖怪近些天才冒出來的,知道的人也不多。”
“明白。”
宋遊還是點頭,不過卻疑惑道:“既然城中有妖魔鬼怪作祟,爲何我們走到城門,沒見城門口貼着有相關的懸賞佈告呢?”
“呵……”
年輕人搖了搖頭,閉嘴不言,只等前面幾名路人走過,人稍微少了些,這纔開口:“原先是有懸賞的,不過也少,咱們城中的官老爺,一個比一個懶散迂腐,哪裡願意爲了老百姓花錢,縱使是妖魔鬼怪,好多也只敢對平頭百姓下手,不敢去招惹朱門大戶。就是原先,也得等到妖魔鬼怪嚇到了那些官老爺,纔會有佈告出來。如今城中有了城隍廟,城隍老爺還算靈驗,那些官老爺哪裡還捨得花這筆錢。”
“原來如此。”
看來雲都的州官遠比逸都更腐敗。
“既然有城隍,城隍老爺也算靈驗,爲何還有妖魔作祟呢?”
“先生太想當然了。城隍廟去年纔剛修好,說是城隍老爺也是去年底纔剛上任,反正官府是那時候叫我們都去拜,城內城外妖魔衆多,城隍老爺一時半會兒又哪裡管得過來,還不是得挨着挨着的來。”年輕人說道,“不過有了城隍老爺,城中倒確實安生許多,就是這妖怪,雖然嚇到了不少人,卻也沒有輕易傷及人命。”
“此言有理。”
宋遊對此倒也知曉——
城隍體系初建,剛開始人手緊張,應該是先封州城的城隍,雲州比不了逸州,雲都城隍應該是配備兩名武官,道行也略次,加上剛剛上任不久還沒有吃飽香火,效率低些再正常不過了。
“怎麼樣?先生想好了嗎?”年輕人的聲音又響起,“可要小人帶路?”
“在下選第二個。”
“第二個……”
年輕人瞬間反應過來他選的是什麼,略微睜了睜眼睛,這才說道:“那小人便帶先生前去。只是小人只能保證消息都是真的,先生今日前去會不會遇上那妖怪,就看先生運氣了。”
“若能除了妖怪,還請足下帶我們去大戶府上領賞,帶路錢還是五文。”
年輕人聞言頓時大喜,並沒有因爲道人拿了十兩的賞銀卻只給他五文而感到不忿,反倒因爲只多走了很小一段路就又多五文進賬而高興。
“那便多謝先生!”
“請講一講那妖怪吧。”
“沒問題!”
年輕人跟在道人身邊,開口講來,第一句就是:“那妖怪據說是只老耗子成精!”
話音落地,道人身後女童神情一凝。
年輕人自是沒有注意到,繼續邊走邊說。
“據說那老耗子像貓一樣大,有時候像人一樣站起來走路,每到黃昏侵晨,就徘徊在雞鴨坊的巷子裡,若有人路過,就站起來問路人,自己是像耗子還是像人,還是像神仙……先生是有本事的修道高人,定然知曉這是怎麼回事吧?”
“在討封呢。”
“小人也是聽了這件事後,這才聽說,有妖怪得道之後,要化作人形,就要來向人討封,若人說它像神仙,就能成神仙。”年輕人卻是一邊說着一邊瞄向這道人,好像想從道人口中確認真假,“卻是不知真的假的。”
“請繼續說。”
“那老耗子也頗爲古怪,最開始有人被嚇着,慌忙回答,都說它像神仙,那老耗子就滿意的走了,但是往往過兩天這些人就會做噩夢,夢見那老耗子斥責自己說謊騙他,然後大病一場。後來有人說它像人,那老耗子有時會很生氣,和人爭論,有時會冷哼而去。”年輕人說,“若是人慌不擇言,說它像耗子,它就勃然大怒,會衝上來咬人,但凡被咬,必然生瘡流膿,吃藥也不管用。”
“有意思……”
宋遊聽完稍微想了想,便做出了初步評價:“自視甚高,道行頗低,小氣不已。”
“先生果真高人!” “那現在呢……”
“現在附近人都不敢從那邊過,免得遇到它,若實在遇到了,只好裝作沒看見,閉口不答。”年輕人說着表情也頗有些古怪,“據說若是人裝得比較像一點的,它就任人走過,若是人裝得不像,或者不經意瞄了它一眼,它就緊跟不捨,甚至生氣,把人衣服都扯爛。”
“還有這種事?”
“小人也是聽說。”
“聽來也挺有趣。”
“離得遠的人聽着覺得有趣,住在附近的人可嚇得半死。當地還住了個富戶,頗有家產,也嚇得不輕,富戶自己掏錢,請了衙役過來,但是衙役一個比一個懶,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又請了金馬觀的道士來,可那些道士也是沒有本事的,奈何不了那妖怪,妖怪也不怕他們。又請了好幾撥附近的江湖人來,你還沒說,最有用的還是這些江湖人。最開始的江湖人不是那老耗子的對手,沒有把它打死,反倒被咬傷幾個,現在還在富戶的府上養病治瘡,後來來了個厲害的江湖人,那老耗子害怕,又變成一陣煙氣消失,等過兩天再出來,拿當地的路人百姓撒氣。”
年輕人講得聚精會神,唾沫橫飛,同時不斷打量這道人的神情,也打量道人身後的小女童。
卻見道人神情依舊,一點不變,語氣也很平靜,與他對話,彷彿聊的只是尋常人家的瑣事。
而那女童則是一臉嚴肅,跟在道人後頭,每逢他回頭看去那女童都正仰着頭一眨不眨的將自己盯着,臉蛋白淨,似乎對這些事很感興趣,同樣也是一絲一毫的懼意也找不出來。
與此同時,道人也打量着他。
這名年輕人看來二十出頭,也是常年在外討生活,被雲都的太陽曬得黝黑髮亮又發紅,長得比道人矮一個頭,精瘦,臉上有些青腫,身上穿着一件白中泛黃的褂子,像是最原始粗糙的麻布又像是草編成的,感覺頗爲涼爽,只是可能不夠柔軟。
旁邊街上的人大多如此,皮膚很黑,也有一些人穿着差不多的褂子,在這初秋季節,也熱得滿頭是汗。
路旁口音複雜,好在大多都與逸州口音有些類似。
“足下因何確認一定能從我們這裡接到這一單活計呢?”宋遊對他問道。
“先生一看便是外地人。”矮瘦年輕人說道,“先生在門口出示度牒進城,小人看見了,是個摺子,以前有位官人告知小人,那種摺子一樣的度牒是專門給有道行的真高人的,小人一直記着。”
“足下心思真是玲瓏啊。”
“先生過獎。”
“可足下臉上的傷又是怎麼回事呢?”
“唉……”
年輕人嘆了口氣,幾度張口,都欲言又止,終於說道:“如今這年頭,在城門口討生活也不容易,大家都互相爭互相搶,小人會說話,許多官人進出都選了小人帶路,惹了別人妒忌,將小人打了一頓。”
“可足下還是在城門口討生活,如此一來,不會又被打嗎?”
“那又能怎樣呢?”年輕人搖了搖頭,“他們也是討口飯吃,讓他們打一頓出了氣,也就得了,小人也裝作不知道是誰打的。”
“這樣啊……”
道人點了點頭,神情平靜。
城門口也是一個小江湖。
這等魚龍混雜之地,說不準拉幫結派的情況還更嚴重一些。
“前邊就是雞鴨坊了……”
年輕人的神情明顯變得提心吊膽起來。
“一般來說,那隻老耗子就在這附近幾條巷子裡轉悠,現在也快黃昏了,多半要出來了。”
“足下若是害怕,在外面即可。”
“這,這,不必了吧,也有行人在裡面行走,若是遇見了,小人就裝作看不見它,也裝作和先生不熟就是了。”
“隨意。”
道人很自然的往前走去。
馬兒鈴鐺聲迴盪在巷子裡。
巷子既長又窄,只有略微的彎曲,剛好望不到頭。裡頭十分清淨,除了道人一行,只看得到兩個行人,都低着頭,腳步匆匆。
兩旁院牆很高,本就夕陽西下,斜着的陽光最多隻能照在一面牆壁的上半截,泛着金紅色,進不了巷子裡,反倒顯得巷子頗有幾分昏暗。
沒走出多遠,身邊的行人就將道人一行遠遠甩在了身邊。
“這旁邊就是我說的那戶大戶的宅邸,懸賞的也就是他們。”矮瘦年輕人壓低聲音說道,“也好教先生知曉,小人並非是騙先生。”
“嗯……”
“若是找不到,可以多轉幾圈,要是還找不到,就只有等明天了。”
“……”
這次道人卻沒回應。
幾乎是年輕人壓低的聲音剛落地不久,前方牆邊便有了一道黑影,差不多有貓那麼大,待在一叢草叢旁邊,面對着牆縫,背對着行人,只能看到一個毛絨絨灰撲撲的背影以及一條貼着牆縫的尾巴。
等到一行人走近,它立馬便轉過了頭來,露出一張耗子的臉。
年輕人頓時大驚,果然如他先前所說,連忙目不斜視,裝作沒有看見,也不認識道人。
只見那大灰耗子從牆邊離開,像人一樣站起來,看看身着火草衣的年輕人,又看看道人,再看看道人身邊的女童,眼中閃過一抹疑惑,但還是邁着兩隻腳往路中間走了兩步,擋住了一行人。
也許是這幾天以來,路人大多都對它視而不見,幾番考慮,它選擇了道人身後的女童,盯着目不轉睛。
道人停下了腳步。
馬兒與女童便也停了下來。
唯有年輕人目不斜視,裝作看不見那隻耗子,心中緊張,面色卻輕鬆,甚至還撓了撓頭,從巷子旁邊徑直走過。
此時心中害怕極了。
汗已經打溼了火草衣。
只聽身後傳來一道略有些尖細滲人的聲音:“小娃娃,伱看我像耗子還是像人,還是像神仙?”
“嘶……”
真是和傳聞中一模一樣。
年輕人頭皮一陣發麻。
隨後又是一道輕輕細細的女童聲音:
“看不清楚,你離近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