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分付與疏狂。
曾批給雨支雲券,
累上留雲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
幾曾着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歸去,
且插梅花醉洛陽。”
夕陽下,微風中,一個蛾冠中年人輕聲吟哦,覺得入口十分之妙。良久,他信口問:“這便是那個東京新冒出來的姓王的詩家所作?聽說尚在辟雍讀書?”
“是吧?三哥哥也沒告訴孩兒----爹爹只說它寫得好不好吧?”
說話的,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年紀只在十三、四歲,難得的是姿色天然、佔盡風流。顧盼之下,雙目自帶靈氣,十分惹人喜愛。
那中年人看來也是對她喜愛無比,輕輕摸着她的頭說:“寫得倒有陶、李之風,原是不錯的。只是我朝舉薦賢才之路一向通達、野無遺賢,他卻如此頹廢,難道是要效柳永,做那‘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之事?”
陶指陶淵明,高潔脫俗;李是李白,傲岸灑脫。
他的話原是誇獎,但是話風一變,直指王倫是第二個柳永,這就有說道了。
柳永原名三變,曾經在落榜後作了一首《鶴沖天》被當時的皇帝宋仁宗聽到了,因爲其中有把功名視作糞土的牢騷之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而龍顏大怒,就說道:“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後來臨軒放榜時直接黜落了他。
從此大宋少了一個官僚,多了一個自稱“奉旨填詞”的詞人。
在別人聽來這只是一句閒扯,如果王倫在此,聽見此人說話,只怕非得兩股戰戰、冷汗直出不可,因爲說這話的,是當今的道君皇帝、徽宗趙佶。
天子無戲言,一句話可以讓人上天堂,也能一句話讓人下地獄。起居郎就在御殿侍立,真要記錄下來,王倫這輩子的仕途之路就算斷了,在辟雍的生活就真的是一段求學之路了。
到底是天子,養移體居移氣。雖然只是淡淡的不滿,小姑娘聽了,卻是一凜。
她正是茂德帝姬。本來是應三哥的意思來向父皇推薦人才的,知道父皇對於這些附庸風雅的事十分感興趣,他本人也是位在文學藝術上造詣極深的帝王。
在她想來,王倫既是文化人,詩詞又做得很好,父皇只要喜歡上了,飛黃騰達不在話下。便是她自己,也對王倫有幾分好感,畢竟在晉康郡王府時,她和小姐妹小郡主對王倫的印象都很好。
尊敬而不是諂媚,博學且談吐有趣,在和小郡主聊天那次,更多的是像鄰家的大哥哥一般把自己平時聽不到也想不到的事攤開一個大洞,也讓自己進入了一個奇妙的世界。
月亮裡面沒有嫦娥、大宋西邊還有無數個國家、很多路通向羅馬…
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有意思是一定的,並且最特別的是他竟然婉拒了自己把他推薦給三哥哥的好意。她再小也知道三哥哥的權勢,那是很多人打破頭皮也想入其法眼的人物!
他的文采是絕對的。《菩薩蠻》、《綺懷》、《賀新郎》都是傳誦一時的佳作,而不久前的中秋之夜,他竟然一下子做了三首的中秋詞,力壓羣雄。
聽說當晚打得三哥哥帳下第一文士韓駒都沒了脾氣。那老夫子自己見過,經常指點古今、臧否人物,口才甚是了得,卻也不得不甘拜下風。
儘管後來的事只是聽三哥哥所說,但那首《木蘭花慢》是其在自己面前親作。那種文采和優雅的神態,無法形容,《詩經》中的君子也不過如此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雖然她的性格和她的人一樣一向溫婉柔順,肯定不如小郡主那樣活潑外向,但還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本來,以他的身份,能在她的身邊出沒的人本就不多,才溢橫華又年輕的男子更如鳳毛麟角。在這個時候,王倫橫空出世在她面前,立刻被驚爲天人。
對十來歲的小姑娘而言,在大宋崇文貶武的時代,他一下子就成了偶像。
否則的話,她也不會輕易地答應三哥哥,把王倫的詞通過她的口主動在父皇面前吐露。
雖說父皇愛極了自己。
現在,父皇竟然對詞產生了不愉快,這倒是始料不及的。也怪自己,特喜歡這首《鷓鴣天》的恬淡,卻沒想到無意中碰到父皇的忌諱。
一向自詡治大國如烹小鮮的徽宗皇帝,對於治下很期望得到萬千臣民的崇拜,在身邊幾位重臣如蔡京、樑師成、楊戩、童貫等人的阿諛之下,很相信自己的千古一帝身份。
什麼叫千古一帝?百姓安居樂業、朝政如貽臂使、賢才盡在彀中才是。如果王倫像前人柳永那樣贏得赫赫身後之名,那麼他越出名,就越是對自己的諷刺!
茂德帝姬自然剖析得不會這麼犀利,但是卻對徽宗皇帝對王倫隱隱的不滿感到擔憂。如果是因爲自己的原因導致對他的將來產生影響,那不是反而害了他?
“爹爹,這位王官人正在辟雍求上進,怎麼能算頹廢?三哥哥就很欣賞他的文采,着意結交----爹爹不會懷疑三哥哥的眼光吧?再說他還有好幾首詩詞,都是極好的,東京傳唱,孩兒都羨慕不已呢。”
三哥哥趙楷自幼天資聰穎,文采斐然,徽宗皇帝屢次直言像極了自己。若不是已有太子趙桓,說不定他會被立爲太子也未可知。
眼下他雖然不是太子,卻是宋朝皇子裡罕見的實權派:嘉王的名譽地位、提舉皇城司的要害職務,擁有開府建衙的權力。
聽說趙楷也對此人欣賞,徽宗皇帝臉色便好多了。文人有傲骨,再加上有才能又年輕,恃才放曠肯定是有的。不過趙楷竟然和對方結交,必然是有水平的。
再加上茂德帝姬一臉豔羨地讀到王倫的另幾首詩詞,本來閒着無事的道君皇帝,見心愛的女兒如此追星,竟然也有了幾分憐才之念:“果然是有幾分才能!若是有暇,倒可一見的。”
大宋不多的就是有文采的文人,這也是盛世之時的點綴。
此話一出,倒是檐下侍立的一位老太監虎目一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