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我有些倦了,這裡有翠兒服侍便好,你們暫且下去吧。”
高曖立時會意,輕咳了一聲道。
幾名內侍宮人不疑有他,躬身稱是,便退了出去。
翠兒一邊抹着眼淚,繼續發聲哭着,一邊起身到門口,撩簾向外間張了張,見那些人果然走遠了,哭聲便戛然而止,飛跑似的奔回牀榻邊,跪地緊緊扯住她的手。
“公主,奴婢還以爲……還以爲再也見不着你了。”
高曖只覺她那雙手抖得厲害,像篩糠似的,便嘆了口氣,溫言安慰道:“傻丫頭,我那時不就跟你說了麼,徐廠臣他們定然能打贏,保咱們平安,如今都過去了,還提它來做什麼?”
嘴上這般說,心頭卻想,雖說是三哥救了他們,但若不是他當時無意間拖延了半刻工夫,恐怕等人來時,他們已然無幸了,思之不免一陣陣的後怕。
她不願多想,便勸止了翠兒,低聲問:“你叫我支開他們有何事?是不是徐廠臣叫你帶了東西來?”
翠兒抹着眼淚,愕然驚問:“公主,你怎麼知道?”
“這有何難,他這般特地把你送來,定然不會那麼簡單,趁現在人都走了,快些說吧。”
一想到徐少卿用翠兒來傳信給自己,她不由得臉熱起來,趕忙收攝了心神,不讓她瞧出來。
翠兒卻像沒在意,見自家主子果真好好的沒什麼大礙,這才稍稍放心,當下伸手入懷,掏出一本半卷的藍封冊子,呈到她面前。
“公主,這是徐廠公讓奴婢交給你的。”
高曖只垂眼一瞧便愣住了,這竟是自己親手寫給他的那本《楞嚴經》。
明明是送他的東西,怎的又退回來了?
她心頭有些發顫,忐忑不安地那冊子接在手裡,又左右仔細端詳了片刻,確知無誤,不由更是奇怪,猜不出他的意思。
那冊子已顯得舊了許多,不少冊頁起了毛邊,順手翻開來瞧瞧,有的頁面已有些褶皺,顯然是長久翻看的。
她臉上不禁又紅了紅,心說他這般事務繁雜的人,卻將經文讀得這樣勤細,可也真是難得,也無怪能背誦得那般熟練。
這每一張每一頁的印記,都似他的款款深情,不禁令人心中怦然。
她怔怔不語,手裡拈着那不知翻過多少次的紙頁,只覺像在撫着他,又好像正與他相偎相依,擁懷共讀。
心中愉悅,竟不由得一路翻了下去,堪堪到了中間,忽見那蠅頭小楷的行間有些異樣,當即頓了下來。
垂眼仔細瞧了瞧,只見近於中縫處的地方竟豎寫着一溜悉曇體梵文。
她登時愣住了,自己當初默寫這經時,用的全然都是中原文字,怎會憑空多了行梵文出來?
再瞧那悉曇字跡猶新,比劃略顯生疏,卻也姑且算得上圓轉如意,顯是才寫了未久的。假若這本經文未曾經過他人之手的話,那也就是說……
她登時一陣興奮,當下細辨字意,暗自通譯下來,原來那上頭寫的是“風凜冽,光荏苒,去無蹤”。
這是什麼意思?
她盯着那行字怔怔出神,不由得愣住了。
翠兒不識得梵文,又見自家主子默然不語,面色有異,正自瞧得一頭霧水,卻聽高曖忽然問:“翠兒,徐廠臣還說過什麼?”
“還說過什麼……哦,對了,徐廠公把這經文交給奴婢時,好像說什麼讓公主莫要忘了先頭的事,也不知他究竟說些什麼。”
“先頭的事,先頭的事……”
高曖口中暗自唸叨着,忽然心中一凜,垂眼再去瞧中縫處那行小小的悉曇梵文,微顰的秀眉慢慢舒展開來。
……
夏末秋初,酷暑漸退,涼意暗生。
那澄淨的碧空一片湛藍,微風拂過,倒顯得頗有幾分宜人。
秣城雖及不上京師,但作爲西北的門戶,也是街衢縱橫,人流如織,自有一番繁華之象。
臨街的巷口,身着一襲青佈道袍的徐少卿倚在桂花樹下,眺望着遠處那朱牆高門的壯闊府邸,脣角輕挑,面上卻是一派波瀾不興,身後則立着兩名同樣着便裝的健壯漢子。
“督主之前的吩咐,我等都已準備妥當,前往京師的兄弟這兩日也該返回了。”
徐少卿低低的“嗯”了一聲,便衝身後擡擡手:“今日無事,本督這裡不需跟着,你們若有閒暇,也各自尋些樂子去吧。”
“這……”兩名漢子聞言一愕,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微一瞥眼:“聽說這城裡的醉仙樓是個好去處,怎麼?若是不想去,本督可就改主意了。”
那兩人這才面現喜色,嘿然而笑,趕忙躬身道謝,一溜煙兒便消失在巷尾處。
徐少卿沒再去理會,繼續靠在樹下,任憑身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卻只是默然遠望。
過不多時,便見兩個纖柔的身影迎面而來,在街口處站定,有些焦急的四下張望,像是在尋覓什麼。
他挑眉一笑,擡步走了過去。
還未到近前,她卻也瞧見了他,那張嬌俏的小臉先是微現驚訝,隨即抿脣含羞一笑,垂下了頭。
待到走近身邊,便見她今日穿了件水綠的對襟衫子,下面一條青金色的馬面裙,並不如何華貴,只作尋常閨門小姐打扮,再加上那略施粉黛的小臉,瞧着別有一番動人的風韻。
翠兒甚是識趣,見他到了,上前見了禮,便轉身去了。
她卻也沒反對,只是垂着頭不去瞧他。
“公主來得好快,臣還怕今日等不見呢。”
“既然是約好了,怎會等不見?廠臣便當我這般蠢不可及麼?”高曖微微撅着脣嗔道。
這嬌俏模樣分外惹人憐愛,忍不住便想將她摟在懷裡,只不過礙着這場合,卻是不能。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搖開摺扇輕輕擺着:“哦,公主是如何知道臣今日相約的?”
她擡頭白了一眼,有些小小的惱他明知故問。
“你在經卷裡寫着‘風凜冽,光荏苒,去無蹤’,又讓翠兒傳話,說什麼莫忘先頭事,這不是明指那三句都是缺了先頭一字麼?只需順理添上,便知是‘朔時來’三字,還不就是叫我這月初一來見你麼,只不過用悉曇梵文寫,平常人不識得罷了。”
他聽到最後那句時,已是展顏舒眉,笑得會心愜意。
她又瞪了他一眼,自家卻也憋不住笑了起來,只覺能猜出他暗寄之意,這般心念相知的感覺讓人又是心動,又是歡喜。
擡眼瞧瞧他,卻又道:“可也真是巧了,這兩日三哥正好外出,都不在府中,我才能尋機出來,若是定在前幾日,可真不知該怎麼好了。”
徐少卿笑道:“臣這叫未卜先知,既然是約見,自是要安排妥當,哪有叫公主作難的道理?”
若是提早知道,還讓人有幾分相信,卻非要說什麼“未卜先知”。
她不欲再和他爭這等口舌,沒得被繞進去,再被佔了便宜,索性開門見山:“廠臣今日約我有何事?”
“公主想吃蓮子糕麼?”
“……”
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反問讓她立時怔住了,愣了愣才愕然道:“廠臣說什麼?”
“臣問公主用過早膳沒有,可想吃蓮子糕?”
“這……我來時已用過了……”
他眉間一蹙,輕輕撇着嘴道:“可是臣從天亮時分便在此處巴巴的望着公主,卻不曾進過半點飲食,這卻怎麼好?”
她聽他竟等了這麼久,不由心下歉然,趕忙道:“那……廠臣請自便好了,不必管我,啊!”
話音未落,那手卻已被他牽住,拉着便向前走。
她掙了兩下,卻抽不回來,只好羞着臉,任由他攥着穿街過市。
走不多遠,便跟他停在一處攤位前。
“這位小哥,來兩塊蓮子糕,莫加糖。”徐少卿丟下一錠小銀,又說了句:“不必找了。”
那攤主眼睛一亮,似是沒料到剛開攤不久便遇上這般出手闊綽的大主顧,先是一愣,隨即滿臉堆笑地應道:“多謝客官!多謝客官!小人的糕最甜最糯,包你滿意。”
言罷,便慌忙從籠中撿了兩塊尚好的,用荷葉細細包了,雙手捧到面前。
徐少卿也沒多看,接在手中,牽着高曖的手繼續朝前街走去。
不多時來到街邊的另一條巷子,裡面白牆灰瓦,倒頗爲閒靜。
他拉着她來到樹蔭下,取開荷葉,拈了塊蓮子糕輕輕咬下,在口中細細咀嚼着,須臾間,便雙目微閉,脣角輕挑,滿足的嘆了聲:“嗯,好香。”
高曖卻也嗅到一股甜香之氣,又見他一口接一口,沒片刻工夫便將那塊糕吃了大半,也不知是真的餓極了,還是他所說的好吃使然。
這般看着他吃,自己口中卻也有些生津,忍不住想嚐嚐那蓮子糕。
“這糕好的緊,連宮中都沒如此正宗的味道,公主不嚐嚐看麼?”他說着,便將另一塊遞到高曖面前。
先前已說過不吃,此時再要接,便有些有好意思。
她正自猶豫,卻見徐少卿將自己最後那點殘糕塞入口中,將手裡的掰了一小塊,探過去,輕輕塞向她口中。
微涼的觸感從脣齒間傳來,她渾身打了個顫,愕然頓住了,那一小塊蓮子糕卻已然入口,貝齒不由自主便咀嚼起來,香甜軟滑的味覺悠悠的彌散在脣齒間……
這一口還未嚥下,他便又掰下一塊餵了過來。
她冷不防卻又吃了,如此一塊接一塊。
這般吃法可是從來沒試過,尤其他還有意無意在脣齒間撫蹭兩下,弄得人心慌意亂。
高曖不停瞥着四周,生怕被人瞧見,幸好這巷子僻靜得緊,並沒人經過。她雖然覺得不妥,可也不知怎的,竟也沒反對,只是羞紅着臉不敢去瞧他。
堪堪將一塊糕吃完,臉上的紅潮才漸漸消退。
再擡眼看時,卻見他正將方纔喂自己吃糕的手指放在脣間吮着。
她耳間一熱,恨不得立時找個地方躲起來。
徐少卿卻是若無其事,意猶未盡地咂着指頭上那混有胭脂香氣的殘糕,過了好一會兒,才帶她出了巷子。
轉過路口,折行向西,便遙遙地望見一片高大的亭臺樓閣矗在街尾。
兩人來到近處,經一道石牌坊的山門而入,迎面就見黃牆灰瓦,飛檐挑角,菩提蒼綠,翠竹依依,煙火繚繞,香客盈門,正門上方的匾額上寫着“弘泰寺”三個鎏金大字,雜在喧囂鬧市中倒也是個清靜所在。
高曖萬沒想到三哥的封地居然還有這等古剎大寺,更沒料到他竟會帶自己到寺院來,不由更是詫異,當下跟他由正門一路向裡,來到正殿。
只見裡面善男信女跪滿了一地,正對着中間那尊三丈來高的金身大佛虔誠叩拜,兩旁的僧人誦經不絕,氣氛十分莊嚴。
徐少卿左右瞧了瞧,順手扯住一名經過的肥胖僧人,說道:“這位師傅,小可想求支籤,不知可方便否?”
那僧人打量了他們兩眼,見這對男女雖然衣着不甚華貴,但都是容貌俊美,儀態不凡,一望便知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哪敢怠慢,當下合十微笑道:“施主若要求籤,儘可自便,又何須問?”
徐少卿乾咳了一聲,翻手摸出一張折起的銀票,不動聲色地塞在那僧人手中,低聲道:“小可今日來非爲其它,乃是爲娘子所求,煩請師傅去請方丈大師來解籤,這區區五百兩便權當添些香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