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色朦朧。
風燈泛黃的光像籠在薄紗中,氳騰騰的,愈發顯着迷離惝恍……
幾名內侍模樣的人從門內疾步而出,垂首躬身,立在廊下。
天已這般時候了,莫非她還要出去?
徐少卿心中納罕,向牆角處靠了靠,側眼繼續朝那頭望。
果然沒過多過時,便又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當先是兩名挑燈的宮人,其後是一名宮裝貴婦,搭手扶着旁邊的內侍,其後還有十餘名隨從宮人。
徐少卿不禁微一蹙眉,他自來精細,又在宮中當差十餘年,各宮主子的身形、舉止、做派無不經爛熟於胸。
此刻也不用多看,只稍稍一搭眼,便瞧出那人正是孝感皇后。
這女人挑着這般時候來找她,莫非又有什麼打算?
心頭一緊,當即便打消了離去的念頭,眼見那一行人沿路正朝這邊來,他先閃身躍上近處的閣樓,隱在角落裡,目送孝感皇后從眼前經過,漸走漸遠,這才循着暗處繞到景陽宮背後。
昏昏夜色,高牆森森。
站在上頭,眼前不遠處便是寢殿,裡面隱隱還有燈燭的火光。
他稍有些遲疑,但終究還是覺得不去瞧瞧便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心來,於是輕輕躍下,疾步奔到殿後,貼在牆邊,暗自運力,在窗櫺上悄無聲息的輕拍兩下,將閂銷震脫。
慢慢推開小半扇,探頭向裡面望,便遠遠瞧見供案上香菸繚繞,燭火微顫。
那纖骨盈盈的背影也是一身宮裝打扮,正跪在蒲團上,螓首低垂,雙手合十,細語低吟,不知是在誦經還是在禱唸。
單單只是望見細隅一側,也能想見那清麗無倫的俏臉上此刻闔目莊嚴的虔誠樣兒。
從前見時,總覺如此一個可人兒,又是生機如火的年紀,卻偏偏學那些老僧入定的做派,還了俗還刻意壓着自己的性子,不禁便想挑纏一下,惹得她意亂情迷,才堪玩味。
然而相處日久,相知愈甚,他也自能明白她心中那份悲苦。
幼時便失了父母關愛,棲身庵堂,十餘年孤苦無依,這其中滋味更與誰人說?
三炷檀香,青燈古佛,虔誠跪拜,默然傾訴,未使不是一種寄託。
想想這般的她不僅惹人憐惜,也更加可愛。
不知不覺間,他眼角微潤,忽然更無意去打擾這份寧靜,可又壓不住那顆砰跳不止的心,無論如何也不願離去,只想就這麼偷偷望着她。
想了想,索性將那扇窗推開,悄無聲息地躍了進去,輕手輕腳地靠近了些,藏在那殿柱邊的紫檀雙面雕紋座屏後。
剛要探頭去瞧,便聽遠處殿門輕響,隨即就見那叫翠兒的丫頭領着幾名宮人提了熱水沐盆推門而入。
原來還未沐浴,不過想想那孝感皇后纔剛離去,她又是一身鄭重的打扮,這也是顯而易見,只是方纔自己沒想到罷了。
這“沐浴”二字在腦中一閃,他臉上登時一熱,有心想回避,可這會兒卻也不好走了,只得屏住聲息靠着殿柱,隱在那屏後。
透過兩扇之間的縫隙,見那叫翠兒的丫頭走到供臺邊,小聲喚道:“公主,時候不早了,沐浴安歇吧。”
高曖低低地應了一聲,又跪了半晌,像是堅執將那段經文唸完了,這才起身隨着她緩步走到側旁,想是去拆頭髻。
屏風外,那沐盆早已擺好,幾名宮人朝裡注了水,冷熱摻兌好,又灑了鮮花香料。
燭火搖曳下,那水面像泛起一層晶瑩的暈色。
他目光微滯,心頭的砰跳也陡然加快起來。
腳步輕響,那縈繞在腦海中,從未有半刻忘懷的身姿已走到了近處,只穿了一襲纖薄的中衣。
那幾名宮人蹲身行禮,便上前開始替她寬衣解帶……
一屏之隔,短短咫尺。
徐少卿只覺血脈賁張,趕忙側頭避到一旁,不敢再窺那縫隙的另一邊。
聽着那衣衫開解的窸窣之聲,顆心卻像突然癲狂了似的,蹦跳如飛,似是要從腔子裡衝出來。
與她親暱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怎的這時卻如此不堪,竟有些把持不住。
他呼吸急促,費了好大的勁才稍稍平復下來,幸而外頭的人耳目不靈,也沒覺察到。
卻冷不防頭上風響,擡眼便見素白一片,竟是她解下的中衣從那頭拋過來,搭在了屏風上。
相距寸許,似還能聞見那衣物上透出的淡淡溫香。
他不由渾身一顫,趕忙又向邊上挪了挪。
卻聽高曖的聲音在背後忽然說道:“你們都下去歇着吧,留翠兒在這裡服侍便好。”
那幾名宮人應了聲“是”,便都退了出去。
殿中立時靜了許多,水聲淋漓潺動,也不知是那丫頭還是她自己正將撩水輕輕潑灑着,隱隱還有些沐盆蹭弄的細微澀響。
那響動一聲聲傳入耳中,便如細絲在癢處不住地撓着,竟似比親見更加挑惹。
徐少卿只覺心頭那團火愈燎愈高,愈燒愈旺,漸漸真有種難以剋制之感。
暗說這時人已退了,悄無聲息的離去絲毫不難,他也有心要走,至少先躲到外面去,也好過在這裡做賊似的侷促,就像是自己在偷香竊玉,今晚有意進來私窺她寢居似的。
這話說出去不好聽,他原本也沒這意思,不過是誤打誤撞而已,若讓她知道,說不定會被看輕了,只道自己一個“奴婢家”對她百般好處,卻原來全是因爲慾念。
然而真想到走,那雙腿就開始不聽使喚,生根似的定在那裡,說什麼也挪不動一步。
他不禁暗自苦笑,萬萬沒想到自己堂堂的東廠提督,殺伐果決的人,這時候竟和那些市井毛頭小子一般沒出息。
正嘆着,卻聽那叫翠兒的丫頭忽然道:“公主,看你這臉色,定是倦得厲害,那孝感皇后可也真是,天都這般晚了,居然還移駕過來,也不知有什麼要緊事,不能明日再說。”
“我也不知她來做什麼,翻來覆去都是些平常的話,口氣也客氣得緊,說自己一個人在坤寧宮寂寞,叫我常去伴着說說話。”
她低低地說着,語聲中果然帶着幾分倦意。
徐少卿聽到這裡,心頭一凜,腦中登時一片澄明,方纔還在升騰的慾念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女人深夜來此,表面和氣,實則絕不平常。
也幸虧自己今夜來了,若不然還真不知道。
只聽翠兒又道:“公主,不是奴婢多嘴,你回宮也有些日子了,她早不來晚不來,偏生留到今日才說這些話,只怕其中沒這麼簡單吧。”
“唉,我也瞧出她來得蹊蹺,可又能怎麼說?到底也是皇嫂,就算不怎麼知近,也總不能把人往外趕吧?想想大皇兄走得不明不白,她如今一個人冷清,也是可憐,若只是偶爾去瞧瞧,小心着些,想也沒什麼大礙,應了也就應了。”
她頓了頓,便又道:“好了,不說這個了,快些洗了,你也歇着吧。”
翠兒果然沒再說話,其後便只剩水聲撩動。
徐少卿輕輕挑脣,心中暗自盤算着,覺得眼下還是莫去惹她憂心,自己暗中戒備,靜觀其變,反而更好。
靜默片刻,正想着要不要繼續留下去,和她見一面再走,卻聽那丫頭忽然又問:“公主,你怎麼了?”
“沒什麼,許是我想多了……”高曖應了一句,語聲卻有些發顫。
“什麼想多了?公主,你可別嚇奴婢。”
“我不是嚇你。只是……總覺得今晚殿中有些奇怪,好像有人在瞧咱們似的。”
她話一出口,徐少卿在屏風後便是一顫。
怎麼?莫非是方纔不留神露了什麼馬腳出來,被她知覺了?
這卻是萬萬不可能。
又或者她靈感異於常人,不憑聲息也能有所查知?
只聽翠兒驚呼一聲,打顫道:“公主,奴婢聽說從前的廢殿……都……都不清靜,難道是……有鬼?”
“莫胡說,哪來的鬼?”
“公主恕罪,是奴婢口不擇言,奴婢……不是說慕妃娘娘。”
“我沒怪你,觀音大士供在這裡,哪有鬼怪呆得住?我不過隨口一說,你莫要當真。成了,扶我起來更衣吧。”
徐少卿在屏後忍俊不禁,耳聽得水聲忽響,似是她已站起了身,竟忍不住向那扇間的縫隙湊了湊。
目光才向外一瞥,胸中便又鼓點似的怦然起來,那張玉白的臉也紅燙如火,既然又縮了回來。
羞臊之下,想想還是不再留了,於是撤身而退,循着後牆溜到窗邊,一躍而出,無聲無息的去了。
高曖自是不知,任由翠兒抹乾了身上的水,換了一套寬適的衣裳,趿着鞋到榻上坐了,目光遊移,卻不知怎的,竟落在那紫檀木的座屏上。
那上面玉石堆嵌,刻的是芍藥傳情,並頭雙蓮,栩栩如生,甚是可愛。
望着望着,心中念茲在茲的全是那金蟒曳撒的俊逸身影。
隔了良久,輕嘆一聲,放了羅帳,從軟囊下拿出那小木人,擁在懷中睡了。
……
一場秋雨一場寒,轉眼已入了冬。
許是臨近年關,新帝登基,轉年開春便要改元,宮中也似比往常忙碌了些,可後廷內苑的日子依然如常,繁複而又刻板,了無新意。
清晨,高曖做了早課,剛剛用了膳,便見馮正進來報道:“啓稟主子,淳安縣君拜見。”
“快請她進來吧。”她略略一頓,便吩咐道。
這姑娘那日說得悽苦,但想是太后不準,終究還是沒走成,這些日子來常到這宮中走動。
近來徐少卿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總也見不着面,連三哥也是好幾日見上一面,高曖又不願多去坤寧宮,有她來陪着,正可以消解些寂寞,再加上兩人年紀相仿,性子也差不多,倒也說得來。
不多時,柳盈盈便由內侍引着進了門。
高曖迎上前,由她見了禮,便拉着她去裡面羅漢牀上坐了。
一頭正說着話,翠兒忽然從外頭進來,近前道:“公主,昨日陛下又遣人送了許多東西來,偏殿已快放不下了,公主瞧着是不是另騰一間房……”
“那些東西多是用不着的,你和馮正瞧着辦吧,眼看要過年了,拿些出來賞了下面的人,其餘的看看怎麼收着都好。”
翠兒應了一聲,又問:“奴婢曉得,其餘的倒好說,只是那些古琴、瓷器、西洋玩意兒,平時用不到,也擺不得,放着又可惜,壓在那裡不知該怎麼收拾好。”
她話音剛落,柳盈盈卻是眼睛一亮:“公主這裡有御賜的古琴麼?”
作者有話要說: 愛意滿滿的一章(* ̄3 ̄)╭~明天過節,希望不難產!(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