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濃雲密密地遮了日頭,天地間一片陰沉沉的。
後半夜忽然下了場雨,地上仍然溼漉漉的,雖已是三月末的天氣,這會卻陰冷得厲害,隱隱還有些悶氣,絲毫沒半點清新爽朗之感。
一支趕着騾車大馬,商旅模樣的隊伍沿着正街不急不緩的走着,十幾個人個個勁裝結束,作鏢行打扮,只有坐在中間那輛馬車前的男子是一襲儒生打扮。
他有一雙狹長的鳳眼,但眸中卻閃着鷹隼般銳利的光,白玉般的俊臉清冷冷地毫無表情,卻又似乎蘊藏着一股無法言喻的凌厲,那兩片薄薄的脣抿起時,更讓人覺得陰寒刺骨。
高曖靠在軟榻上,望着被微風輕輕撩起的車簾外天色沉鬱,街市冷清,目光不由有些呆。
她總感覺回宮這段日子老是在坐車坐轎,幾乎每次都憋屈得難受,可這次卻不覺得如何,反而萌動着些許鬆弛感,似乎內心深處對這次出行很是期待。
“公主,那夷疆和咱們京城隔着萬水千山,這一路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到呢。”翠兒忽然在旁道。
她笑了笑,仍望着窗外。
“你若嫌遠,不去便是了,爲何還纏着要來?”
翠兒嘟嘴道:“那怎麼成,這一去山遙路遠的,公主身邊也得有人伺候着纔是,總不能指望外頭那些人吧?再說,宮裡那般氣悶,好容易有個出去的機會,公主若不帶上奴婢,可真就太說不過去了。”
高曖輕輕一哂:“你這丫頭可也怪,之前不是一直惦記回宮麼,怎的現下忽然又轉性了?”
“公主差了,盼着回宮是奴婢不想瞧着公主一輩子吃齋唸佛,如今可不同,出來走走,總比在那北五所裡每日清灰冷竈的強吧?”
翠兒說着,忽又撫頭驚道:“哎呀,糟了,糟了!聽說那夷疆遍地瘴煙,奴婢早前應該備些避瘴的藥丸纔對,如今這可怎麼好?”
她微微顰眉,斜了翠兒一眼:“你這丫頭怎麼老一驚一乍的,又不是隻有咱們兩個去,徐廠臣是個穩便幹練的人,這些小事怎會想不到?定然一早便備下了。”
翠兒聽了一愣,隨即掩口笑了笑,先瞥了瞥背後的車簾,才湊近低聲道:“公主近日來像是變了。”
“哪裡變了?”
“還說沒有,從前奴婢提起徐廠公時,公主還瞻前顧後的,今日竟也主動念起人家的好來了。”
她像被刺了一下,霍然扭過頭,沉臉道:“你這丫頭可又胡說,我不過是贊他辦事幹練罷了,哪有……”
話說到半截,自家卻接不下去了。
方纔她的確是隨口的一句話,卻是純粹由心而發,自己也覺得奇怪,就好像有那個人在旁邊,便事事都不用憂心。
這,算是念他的好麼?
一想到這裡,她便沒來由的心虛,那話頭不自禁地就頓住了。
翠兒見她語塞,便又低聲揶揄道:“要叫我說,這位徐廠公也虧得是個奴婢,若然是個周全人,還不知公主怎樣惦記呢。”
“你這丫頭,越說越不成話了。”
高曖輕叱着,心中卻忍不住一陣怦然。
若他是個周全人……
這話單是想想,俏臉就紅了。
當她是三歲孩童麼?真虧得那丫頭能若無其事的說出口。
“你呀,也就是遇上我這般沒氣性的人,要是別的主子,說不得早早便撕了你這張嘴。”她一邊斥着,目光卻向車簾處瞟。
翠兒像也覺自己有些忘形,吐了吐舌,面上卻仍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篤,篤,篤。”
車轅輕輕響了三下,就聽那沉冷的聲音在外面道:“前面已到城關,請公主暫且不要相談,以免多生枝節。”
這一句說完,便寂然無聲了。
車內的高曖主僕兩個也跟着默然下來,一個垂着頭,紅暈上臉,另一個卻是面色煞白,張口結舌。
過了好半晌,翠兒終於忍不住怯怯的低聲問:“公主……你……你說他方纔聽到了麼?”
“他的本事你不曉得?自家口沒遮攔,這會子纔想到怕了?”
高曖連使眼色,又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翠兒趕緊閉了口,又學着自家主子的樣子,雙手合十,細聲念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不多時,過了永定門城關,車隊折向南邊官道,腳程也加快了幾分。
黏黏的黃土地被雨水澆過後,早已變得泥濘不堪,車轍碾過,留下兩道深深的印痕,間或一個深坑,那車子便突的一墜。
高曖被這顛簸晃得厲害,不覺有些心口煩惡,又見已出了城,便探手撩開小簾透氣,遙遙的便望見遠處峰巒起伏,雲蒸霞蔚,飄渺朦朧的霧氣升騰起來,籠在鬱鬱蔥蔥的山林上,恍如仙境一般。
她沒出過城,也不知這裡的山川地理,但望見這景色,也覺心曠神怡,那不適感便輕了許多。
約莫又向南走了二十餘里,日頭從雲層中露了出來,漸漸有些炫目了。
行至正午時分,車隊來到一處集市,徐少卿喝令止步,揭簾扶着高曖出來,吩咐留兩個看守,其餘衆人一同進了官道旁的茶寮。
說是茶寮,不過支起幾根木樁,鋪上竹編茅草做棚,再擺上幾張破舊的方桌長凳而已,實在簡陋得緊。
此時生意正淡,大半的桌子都是空的。
那店主見來了大生意,又看他們的裝束,便堆起笑臉,迎上前呵腰道:“諸位鏢爺,快請,快請!本店雖小,但茶水可是遠近一絕。諸位來得正巧,這茶是今晨才炒才煮的,最是清新淳美,且來幾碗嚐嚐如何?”
徐少卿領着高曖隱在中間,並未說話,就看爲首的那個冗髯漢子從身上摸出一隻雪絲錠子丟了過去,沙着嗓子道:“這幾張桌子都要了,有什麼吃食按人頭多做些,再要幾壺好茶,爺們吃好了,還有賞錢給你。”
那店主接在手裡掂了掂,竟然有五兩純足,兩隻眯縫眼登時亮了起來,慌忙應道:“是,是!鏢爺儘管放心,包保各位滿意,且請稍坐,這茶水是現成的,馬上就來!”
衆人分桌落座,那店主便拎着壺次第奉上茶水。
高曖和徐少卿對面單坐了一桌,翠兒立在旁邊侍着,卻不時偷眼去瞄那作書生打扮的徐廠公,臉上仍是怯怯的,似乎還在擔憂之前的話被他聽去了,心中自是忐忑不已。
“此次出使夷疆是奉陛下密旨,路上招搖不得,也只能從權,茶飯粗陋了些,還請公主恕罪,將就用些吧。”
“廠臣言重了,這樣便很好。”
高曖仍是怕和他的目光相觸,不經意的答着,端了茶碗剛沾了脣,卻聽他忽道:“公主用臣這碗吧。”
她一愣,剛要拒絕,手中的茶碗便被他輕輕一拂奪了過去。
“廠臣這是……”
“此去夷疆少說還有半月的路程,免不得風餐露宿,公主能這般想,臣這一路上便放心了。”
徐少卿答非所問,將自己的推過去,便端着奪她的茶碗,在那印着淡淡胭脂印的地方抿了一口。
高曖只覺臉上像被什麼東西一炙,羞得低下頭去,心說翠兒定然也瞧見了,回頭不知又要說什麼。
好半晌才偷眼去瞧,見他正有意無意地朝四下裡瞥着,也不知是在看什麼。
正想回言,就看那店主捧着蒸籠過來,只得住了口。
“來了,客官請慢用。”
蒸籠解開,裡頭是粉白油亮的包子,熱氣騰騰,牛肉伴着蔥香的味道撲面而來。
只聽之前那冗髯漢子又叫道:“店家可有草料?替我們把馬也餵了,回頭一併算錢給你。”
“有,有,諸位爺請安坐,小的這就去。”
那店主嘻嘻的點着頭,轉身便朝茅棚後走,卻不料鄰桌一個正自吃喝的客人突然拍案喝道:“你這店家好沒道理,我們方纔也問你有沒有草料,只推說沒有,如今他們問,怎麼反就有了?”
“呃,這……小人這裡的草料所剩無多,若哪個來了都要……”店主分辯着,臉上卻十分尷尬。
對方一聽更怒,猛地跳起身揪住他。
“什麼屁話!你這個不曉事的,莫不是看人下飯?見他們給的銀子多,便說有草料,難道我們便短了你茶錢?”
“客官息怒,小人……這個……”
那店主虧了理,登時語無倫次,一邊陪着笑臉,一邊向後縮着,與那客人同桌的漢子也起身幫腔,幾人拉扯糾纏,離高曖這桌越來越近。
她顰了顰眉,並沒在意,擡眼看看徐少卿,見他也視而不見,只顧品着茶。
轉眼間,那幾人便糾纏到了近旁。
店主瞥見徐少卿,竟似看到救星似的,慌忙湊上來苦着臉抱拳道:“這位客官一看就是讀書人,快請幫着說兩句好話,小的情願將茶飯錢還與諸位。”
徐少卿仍不理會。
高曖正自奇怪,就看那兩人突然眼神一變,翻手各自摸出一柄寒光雪亮的匕首,猛地刺向徐少卿的頸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