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誰的聖旨?
高曖聞言一愣,臉上滿是茫然不解,卻忘了繡針正抵着絲絹。
那鋒銳的尖端陡然破刺而出,紮在指肚上,錐心的疼。
她促然縮了手,放在櫻口中吮了吮,腦中似是也被這一下刺得清醒了。
昨日宮中登基大典,三哥高昶繼位稱帝,闔城齊歡,舉國同慶,她又怎能不知道?
而當初用計將她偷樑換柱的事,正是他與徐少卿一起定下的,所以知曉自己藏在這裡應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他繼位纔剛剛一日而已,就急急忙忙地傳旨來,會是什麼用意?
高曖沉着眼,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公主,你沒事吧?”翠兒進前問。
她搖搖頭:“沒事,你隨我去換套衣裳,準備接旨吧。”
翠兒應了聲“是”,扶着她起身回到中院,撿了套宮裝襖裙換了,又重新梳了髻子,這才又攙着來到前院正廳。
剛一進門,便吃了一驚,只見那傳旨的內侍年紀甚小,皮色白淨,赫然竟是從前一直在北五所伺候的馮正。
自從上次奉旨要前往洛城,北五所的日子也算到了頭,他不用隨行同往,自然便發回內官監再行分配差事,現下看他換了描金烏紗,一身青色團領花袍,又來傳旨,像是高升了。
不過,他既然是徐少卿的義子,內官監的主事自然不敢怠慢,如今這樣也是理所當然。
她也沒多看,帶着翠兒盈盈跪倒。
馮正乾咳一聲,清了清嗓子,用略帶滯澀的聲音正色道:“上諭,朕聞雲和公主回京已近半月,卻爲東廠廠臣所誤,仍滯留在外,於禮不合,奉養不濟,着即刻回宮面朕,欽此。”
他一口氣說完,待高曖謝恩起了身,便趕忙上前屈膝跪倒,伏地道:“主子在上,奴婢馮正拜見。”
高曖懵然站在那,目光呆滯,似是充耳未聞。
正像她早前所想的那樣,聖旨果然是讓她回宮,而且話裡話外還將徐少卿貶斥了一番,就好像這事是他一人任意妄爲。
若說硬接她回宮還姑且算合乎禮制的話,三哥這般說法可也未免太心胸狹窄了些。
她暗自苦笑,忽然感覺翠兒在旁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微微一怔,見那丫頭正努嘴示意,這才瞧見馮正還跪在面前,於是叫了聲:“快起來吧。”
馮正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這才站起身來,仍舊半躬着,將拂塵搭在胳膊上,滿面堆笑道:“昨日陛下登基,頭一道旨便想吩咐將公主接回宮去,只是礙着大典事務繁雜,宮裡宮外也都亂糟糟的,所以延到今日才讓奴婢來傳旨。車駕已在外候着,請主子即刻動身吧。”
高曖略一點頭,想了想,又問:“我住在徐廠臣這裡也有些日子了,得了不少照顧,這好幾日未見,不知他可還在宮中忙麼?”
馮正臉上抽了抽,那笑容旋即又恢復如常,躬身應道:“回主子話,這兩日大典,司禮監主着事,樣樣都須乾爹他老人家過問,自然是忙得緊,待主子回宮之後,總歸瞧得見。”
他答得含含糊糊,料來問不出什麼,只是那神色間不經意的一變讓人心驚肉跳,之前不祥的預感也愈加強烈。
莫非已出了什麼事?
她不敢往深處想,此時卻也不好再問,只得安慰自己,三哥雖然素來與他不睦,但也不該是個睚眥必報,斤斤計較的人,應當不會將他怎麼樣吧?
暗自嘆了口氣,由馮正引着出了正廳向外走。
府中的僕廝奴婢在門口跪了兩排,人人臉上都是一副驚惶之色,顯然直到此刻才知道這位養在府中的娘子身份非同小可,居然要宮裡的人帶了車駕來接,幸而平時沒什麼不恭的地方,否則勢必要倒大黴。
而自家老爺這金屋藏嬌的勾當定然是東窗事發了,新君繼位,只怕此番討不着好去,說不得連帶着他們也要受牽連,思之不免惴惴,人人自危。
高曖回望着身後那一片寂靜的房舍廳堂,和滿地泛黃的落葉,心中忽然充滿了不捨。雖說只是短短的十餘日,也總是聚少離多,但對她而言,卻是從未有過的安適。
只因這裡是他的宅子,漸漸也讓她有了一種如家如室的感覺,那些心急如焚的等待,現下想起來卻也有種別樣的甜蜜。
如今就要離開了。
匆匆而來,匆匆又走,快樂與安閒總是隻有短短的一瞬,便又消逝了。
她不知道以後會如何,但卻清楚自己再不會回到這裡來。
世間的事十九皆不如意,按着佛經上說,大抵這也是緣。
只是自那夜之後,彼此間心跡已明,情根深種,她對他的心已堅如磐石,不會再有半分動搖。
既然如此,離了便離了。
只要自己心中念着他,又有他的承諾,無論身在哪裡,都是玉宇華堂。
幽幽一嘆,轉身出了門,見那車駕依舊是金頂紅緣,蓋角垂幨,那黃錦緞的罩衣在明媚的日頭下看格外晃眼,而兩旁則是數十人的伴駕儀仗隊伍。
高曖不禁也暗暗吃驚,原以爲也不過是着人傳個旨意,然後不着行跡的送回宮去,卻不想竟如此招搖。
自己最感念他兄妹情深,但似這般全無顧忌,還是不免令人忐忑。
她沒辦法,只得由翠兒陪着上了車,啓行沿路向西,只小半個時辰便到了五鳳樓前。
宮轎早已等在那裡,下車換乘了,由內侍擡着從側旁的券門而入,一路向北,過了三大殿,進入後、庭,便折向東,堪堪又走了片刻,才停下來。
轎簾掀開,依舊是馮正扶着她下來。
四處硃紅色的高牆與恢宏的殿宇羣落依然如故,與離去時全無二致,森森地壓着人透不過氣來。
日頭正高,晃眼得厲害。
她將手遮在眼前,搭了個“涼棚”,見面前並不是北五所,而是一座面闊九間,重檐黃瓦的高大殿宇。
再仔細一瞧,那頭頂青藍色的匾額上分明寫着“景陽宮”三個字。
她不禁暗自一驚,這裡不是當年母妃的寢宮麼?
從夷疆回來時,三哥便帶她來此尋找母妃的遺物,卻不想被徐少卿撞破,而最後帶她找到那些東西的竟然是他。
時光流轉,才只數月而已,如今想來卻像已過了好久,思之竟恍如隔世。
當初見時,這殿宇因許久沒人打理,頗有幾分蕭索破敗之感,如今卻是光鮮整潔,煥然一新。
此刻中門大開,兩名內侍在前引路,馮正搭手扶着她一路上了臺階,翠兒領着幾名宮女緊隨在後。
纔剛入內,便見殿宇壯闊,一股靡靡的薰香味撲面而來,十幾名宮人內侍有的伏地擦拭,有的扶凳架梯,正自忙碌着,見她進來,紛紛擱下手上的活計,近前伏地跪倒,口稱“參見主子”。
馮正諂聲笑道:“陛下登基前晚,便吩咐奴婢們進來收拾乾淨,只是這宮太大,各處調來的也只百十來人,緊趕慢趕,主子這都進宮了,還是隻拾掇個大概,主子放心,有奴婢催着他們,管保今日便好。”
除了三哥這當今陛下之外,又有誰還會爲她做這等事?
自己在宮裡不過是個毫無根底的人,這次居然一回來,便換到了這般正經的殿宇裡來,而且還是母妃生前所居,也真是費了心思。
只是這般眷顧,總讓人有些惶惶不安。
高曖也沒多想,暗自輕嘆,又見那些宮人內侍個個都倦色沉重,於是便道:“既是陛下的旨意,我也不便說什麼,只是不用這般急,左右沒其他的事,你叫他們分個班次,輪着歇歇,該什麼時候收拾完,便是什麼時候,只要到時交了旨意便好,諒來也不至爲難。”
“是,是,主子真是菩薩心腸,能在這兒當差是他們的福分,奴婢知道了,回頭便去分撥。”
馮正連聲應着,攙着她繼續朝前走,出後門便是中庭。
上次半夜來時,這裡蓬草荒亂,滿地狼藉,此刻卻已大致有了幾分庭院的樣子,但仍有二三十個內侍正自除草整理。
她不由自主便向挖出母妃遺物的院牆角落處望了望,見那石燈所矗的地方依舊野草蓬亂,似乎還沒有收拾過,便稍稍安了心。
但想想仍舊覺得不妥,生怕那曾經挖埋過東西的地方被人瞧出端倪,再生出什麼禍端,當下便吩咐馮正,假說自己不愛院內修剪太過整齊,只要不甚髒亂,其它一任自然便好。
馮正雖有些詫異,但也沒有多問,當即便吩咐撤了大半人手,分撥到別處,只留幾個人繼續略作收拾。
沿石徑過了中庭,便是後面寢殿。
這裡大致已收拾停當,廳堂格局依稀還殘着兒時記憶的樣子,但也只是朦朦朧朧,更多的則是新鮮。
只是這種新鮮感並沒多少歡喜,反而隱隱讓人不安。
高曖忽覺有些倦,便打發馮正和旁邊的宮人出去,只留翠兒一個在身邊。
人散後,偌大的寢宮忽然間清冷起來,那些金碧輝煌,雕樑畫棟只讓她覺得硬生生,怎麼也提不起興致。
瞥眼看看,妝臺上竟擺着那隻斑駁的破木匣子,踱過步去,在凳上坐了,輕輕打開,細數裡面一件件東西,並沒任何遺漏,不禁一陣唏噓感嘆。
翠兒卻像極是高興,也湊過來喜道:“這裡真好!奴婢就說麼,公主心這麼善,又吃了那麼多苦,老天爺怎會如此不開眼?如今這不就否極泰來了?”
“你覺得這裡好?”她隨口應着,卻沒回頭。
“景陽宮可是東西六宮裡出類拔萃的,這還不叫好啊?如今晉王殿下做了皇上,對公主你還是如此眷顧,日後定然是萬事不愁,再說咱們回了宮,奴婢也不用擔心那徐廠公再來糾纏公主。”
聽她提起徐少卿,高曖只覺心頭一痛,正不知該怎麼說,卻聽外頭馮正朗聲叫着:“皇上駕到——”
她猝然一驚,與翠兒對望了望,便趕忙將匣子合了,提着裙襬急匆匆到殿門口,便見兩班內侍垂首立在階下,頭戴雙龍翼善冠,一身赭黃色十二團龍錦袍的高昶迎面闊步而來。
她趕忙依着大禮跪伏在地,口稱:“第四妹高曖,封雲和,拜見長兄……”
“皇妹請起。”
話還未完,便覺一股力氣自上而下將自己託了起來,隨即便聽那和煦的語聲溫言道:“朕雖然做了皇帝,但仍舊是以前的那個三哥,胭蘿千萬不要拘束。”
他說着便牽起她的手朝內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