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縣君?”
高曖只覺這封號聽着十分耳熟,卻一時想不起,愕然回望過去。
馮正趕忙躬身諂然道:“奴婢斗膽,主子可還記得前次一起中了噬魂香之毒的那位縣君?”
其實她根本無須提醒,只略一回思便想起這淳安縣君是當初太后選定要嫁給三哥的人,名叫柳盈盈,早前在清寧宮侍疾時,兩人曾有一面之緣。
噬魂香的毒症好了之後,她奉旨北上,聽說這位縣君也離宮回了越州,怎的現下又回來了?
莫非還是爲了三哥的婚事?
她略感驚訝,便點頭應了聲:“原來是她。”
想想自己現在一身散漫的打扮,怎麼好見人?當下趕緊讓翠兒重新梳妝了,這才叫馮正去請。
過不多時,就看一名身着鵝黃配着秋香色襖裙的清雅少女緩步而入,微微垂着眼,近前跪拜道:“臣女淳安縣君柳盈盈,拜見雲和公主。”
高曖趕忙上前扶住她道:“縣君請起,咱們又非頭一次見,我這裡也隨便得緊,不必行此大禮。”
柳盈盈卻不敢怠慢,堅執三叩之後,才謝恩起身。
也不知怎的,高曖見了她竟有種特異之感,就像老友重逢,不自禁地便想親近,又見她臉上雖然勉強笑着,眉宇間卻愁雲黯淡,疏無喜色,心下不由更是奇怪,當即拉着她到羅漢牀上坐了,讓翠兒捧了茶點上來。
“縣君何時進的宮,我怎的都沒聽說?”
“回公主,臣女月前在家接的旨意,前日才進的宮,一直在太后娘娘那裡,這會子才得閒出來,公主自然不知。”
高曖見她似是比初見時清減了些,出落得卻更加俏麗了,只是那溫婉文秀的模樣卻絲毫未變,不禁又多了幾分喜歡,可那悵然憔悴卻無論如何也掩不住,也不知是長途跋涉,一路顛簸,還是心事鬱結的緣故。
當下拉着她的手,溫言道:“方纔都說了,我也是入宮未久,身邊一向隨便得緊,不必如此生分,只像平常那般說話便好。”
柳盈盈臉上微微一紅,略帶尷尬道:“多謝公主,但這是宮中,臣女不敢壞了規矩。”
這話說得平靜,聽在耳中卻帶着一絲悲慼之意。
高曖皺了皺眉,只覺她今日有些奇怪,明明是特意過來的,現下卻又這般侷促,全不像當初見時那般率性,莫非真是遇到了什麼難處,想找自己援手,如今卻又不好開口?
她自來是個喜歡直來直去的人,索性便道:“縣君今日到我這裡想是有什麼要緊事,不必忌諱,便請直言好了。”
柳盈盈像是被她說穿了心事,先是一愣,遲疑片刻,纔有些忸怩地應道:“公主說得不錯,臣女今日來的確有事相求……這個……”
她又頓了頓,咬牙像是下定了決心,這才擡眼道:“臣女無狀,想請公主諫言,求陛下向太后娘娘諫言,賜準臣女返回原籍,從此不再入宮了。”
“這卻爲什麼?你不想留在宮裡……”
高曖聞言一愕,隨即便想這些日子來,從沒聽三哥提起過這事,估摸着對她並不中意,而她雖有太后喜愛,但若得不了聖心,留下也是索然無味,所以纔要請辭。
只是這般事情卻叫她如何開口?
莫說定然要觸怒顧太后,只怕三哥聽了也會不喜。
柳盈盈見她躊躇,神色愈加黯然,輕嘆一聲,垂眼道:“臣女也知此言孟浪,只是沒別的辦法,公主殿下若覺爲難,便當臣女沒說過好了。”
言罷,便要起身行禮告辭。
這下倒是高曖心中不忍了,心說她是奉旨入宮,原也不是自家的意思,就好像自己一樣,前程命數全由別人擺佈,已是不幸。更可悲的是,憧憬之人又對她全無所感,那點小小的希望也隨之幻滅,若還留在宮中,日日傷心,的確是一種煎熬。
可像她這般溫婉可人的姑娘,三哥爲何不喜?
她趕忙將她拉回座上,語聲歉然道:“縣君先不忙走,依我看,嗯,想必還是兩下里見得少了……”
這話說出來,自家都覺無趣,可又不知該如何勸解。
柳盈盈苦笑着搖了搖頭:“臣女一時情急的話,公主莫要在意。都說相見既是緣分,可陛下從未正眼看過我,似這般樣子,即便日日相見,終究也是有緣無分,徒增煩惱罷了。”
說着,便行禮卻身離去。
高曖喃喃地念着她最後那兩句話,呆坐良久,心中竟也慢慢沉了下來。
有緣無分……
她和徐少卿之間又將如何?
……
暮色四合,水氣氤氳。
薄霧漸漸與灰暗的天地融爲一體,皇城中的殿宇樓閣愈發顯得模糊起來。
城外東北,朱牆內西側的廡房剛剛掌了燈。
徐少卿立在廊下,捋着曳撒的袍袖,兩名身着團花紅袍的中年內侍各捧着一摞尺許高的黃封冊子,恭恭敬敬地站在身側。
“東廠那頭擱下久了,本督今晚怕是回不來,司禮監這頭你二人便盯着點,若有事便叫人來報我。”
“是。”
那兩人互望了一下,其中一人眨了眨眼,試探着問:“這些都是內閣今日新呈上來的摺子,督主是不是先……”
“先什麼?”
“呃……”
兩人聽他語聲不豫,立時噤若寒蟬,低頭不敢再言。
“你們記着,從今日起,但凡呈遞上來的奏摺,先按輕重緩急分揀了,再附上內閣的票擬,直接送去乾清宮,除非陛下欽準外,一概不許批紅,聽清了麼?”
“督主,這……是,是。”
徐少卿不再多言,抖抖袖子,將墨色披風的領結緊了緊,便領着幾個人快步下了臺階。
一路到大門外,藉着檐下的燈火,就見數百名全副鎧甲的衛士分作兩隊,沿宮巷迤邐遠去。
他微一挑眉,正要轉身,便見隊列最後那名身穿魚鱗罩甲的將校快步上前,單膝跪地,抱拳道:“末將洪盛參見廠督大人,奉聖上旨意,龍驤衛今日撤防回營。”
“洪同知不須多禮。”
徐少卿單手一託,將他扶起,擡手向後揮了揮,示意隨從的人先行上馬迴避,這才微笑道:“聽說龍驤衛指揮使請辭致仕,本督回頭便遣人去御馬監知會一聲,這指揮使的空缺便由洪老兄補上。”
洪盛聞言大喜,面上卻不敢過分表露,仍舊拱着手,低聲道:“謝廠督大人栽培,謝廠督大人栽培!”
“不必謝我,以你之才,若在邊鎮,起碼也該坐到一鎮總兵副職,單單隻當個龍驤衛指揮使,確是有點屈就了。”
“廠督大人說笑了,末將這點斤兩,現在這般已是天大的恩遇,怎敢貪得無厭?廠督大人厚恩,沒齒難忘。”
“洪老兄太謙了……”
“廠督大人千萬莫再這般叫,末將何等身份,怎敢與大人稱兄道弟?只須直呼末將姓名便可。”
“本督結交從不看官位身份,只重氣節品行,何況咱們分出同源,足下年齒又長,稱一聲‘老兄’也沒什麼不該。”
“這……末將惶恐。”
“老兄不用太謙,只管回去靜候佳音,升遷官憑不日便到,本督言出必行,絕不相負,只是以後本督若有所求,還望老兄千萬莫要推辭。”
“廠督大人放心,但有所命,必肝腦塗地,以謝大恩。”
洪盛說着,目光朝四下瞥了瞥,便躬身告辭,循着隊伍去了。
徐少卿目送他走遠,脣角的笑意早已沉了下去。
他向來是個謹慎的人,這步棋走下,也不知是福是禍,但爲了能和她在一起,總歸是要搏一搏的。
霍的轉身上馬,領着一衆隨從,踏着夜色飛馳而去。
一路徑向東面,出了東華門,折入一條寬闊巷子,在那歇山頂門頭的僚屬門前停了下來。
纔剛下馬,幾名褐衫檔頭便迎了上來。
“多日不見,督主安好?”
徐少卿腳下不停,提着曳撒下襬快步上了臺階,徑從大門而入。
“這幾日都有什麼探報?”
幾名檔頭緊跟在身側,當先的人躬身應着:“回督主,邸報多是膠東魯王和各地藩王的動向……”
“這些奏聞你等先選精歸總,今夜我瞧過之後,明日一早呈送到宮裡。其餘還有何事?”
那檔頭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麼,又道:“近日有人在咱們衙署一帶窺視,已被屬下等擒獲,還是個小娘們,卻沒想到竟比男人還硬氣,拿在獄中雜治,吃了一遍刑具,仍是抵死不開口,到現在也沒問出個底細來。”
他剛說到這裡,便見徐少卿猛地瞥過眼來,嚇得趕緊垂首道:“屬下無能,督主恕罪,督主恕罪。”
“怎麼,莫非你們幾個蠢材已經樂呵過了?”
“不,不,督主大人未到,我等便是再多長几個腦袋也不敢自作主張,再說那小娘們皮實得緊,也不知練了什麼邪術,如今只是叫她坐臥不得,戴枷上鐐,鎖在牢裡,專候督主大人裁處。”
徐少卿“嗯”了一聲,挑脣哂道:“點撥了你們那麼久,若再不曉事,便只好切上一刀,隨本督入宮謀個差事吧。帶路,去瞧瞧。”
幾個檔頭立時嚇得面色灰綠,一個個噤若寒蟬,暗自慶幸。
爲首那檔頭趕忙應了,吩咐其餘人等各自回去當值聽命,自己則親自領着兩個番役當先引路,繞過正廳,一路到後堂內監。
沉重的牢門打開,立時便是一陣沉鬱的惡臭撲面而來,中人慾嘔。
雖說是東廠的提督太監,可他對這人人聞之色變的大牢一向是敬而遠之,可眼下這事實在太過蹊蹺。
堂堂東廠衙門外頭居然有人窺視,還是個女人,這等奇聞他還真要親眼見識見識。
徐少卿皺眉掩鼻,隨着那檔頭一路向裡。
深巷般的牢獄昏默如漆,越往裡走,那腥臭之氣便愈加濃烈,時不時還能聽到陣陣淒厲的慘叫。
過不多時,便來到一間臨近巷底的牢房前。
徐少卿湊到欄間朝裡望,便見一人斜靠在冰涼潮溼的石牆角落處,身上的囚服血跡斑斑,髒得看不出本來顏色,頸上鎖着二十斤的重枷,手腳上都是拇指般粗細的鐵鏈,蓬亂的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臉,看不清面目,但瞧骨骼身材,的確是個女子。
他眉頭微蹙,當下吩咐將牢門打開,又讓那檔頭帶着番役在外候着,自己一矮身,跨入牢中,走到近處,聽那女子氣息平順,顯是性命無礙,便稍稍放了心。
“你是何人?說出來免死。”
那女子聞言,身子微微一動,緊接着竟慢慢直起身來,擡起血污滿布的臉,直直地望向他,脣角竟勾起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