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大宗師”三個字，易雲連入鬢角的長眉不經意間顫動了一下。
他深深看向周越，眼神中多出一抹不曾有過的異色，彷彿想要將面前青年從外到內徹底看透。
“昔日聽人說，仙人組織的入世派領袖是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我還不以爲然，只覺得太過兒戲。今日一見，才知原來只是我太過自負，世間竟然真有年紀輕輕，便能一眼看破真道之人。”
聽着易雲的感嘆，周越並不覺得受用，相反有些不自在。
入世派領袖……好吧，仙人組織又多出一派。
易雲接着道：“不過本宗師也只是僥倖初窺九轉門徑，真正想要穩固在九轉靈主大宗師境，還需時日。”
周越淡淡一笑：“常說置之死地，才能破而後立，閣下能與神魔戰至死境，方纔收穫這一機緣，絕非僥倖。”
易雲眼裡浮起感觸，拱臂作揖，朝向周越深施一禮：“多謝仙人組織相救。”
半空中的那頭神鷹也停止了和小麻團的嬉戲，從天而降，立於易雲身旁，歪着腦袋打量着周越，目光逡巡搜索。
周越對它道：“小劍沒來。”
神鷹眼裡浮起遺憾，嘶鳴兩聲，振翅而起。
易雲的眸中泛起水紋般的波瀾，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驚異，遲疑着問道：“你……你們果真能和奇蹟生靈直接交流？”
他雖然還沒有正式踏足大宗師境，可因爲與神魔一戰中，生死之間的參悟，打破了八轉與九轉之間宛如天塹般的門檻，半隻腳已然踏足九轉之境。
在墜入山淵後，他因爲身負重傷，而陷入瀕死的狀態。
只是依稀感應到，沒過多久，有“生靈”出現在身旁，將只剩最後一口氣的自己給救走。
他雖然無法睜開雙眼，意識也處於混沌之中，可卻彷彿多出了另外一雙眼睛，從某個不曾發生過的角度，審視着自己被救的全過程。
從那時起來，他便已經知道，倘若自己真能僥倖存活，一旦恢復，感應力便將達到另一個從未觸碰過的玄秘層面。
一如此時，他隱隱感應到了，對面青年和自己靈寵夥伴之間，那種玄而又玄、難以言喻的交流方式。
不可名狀般的神秘。
周越又笑了笑，並沒有否認。
其實早在兩年多前，聯邦高層便有過“仙人組織或許能與奇蹟生靈直接交流”的猜測。
對於世人而言，這樣的能力只會讓仙人組織更加神秘，充滿莫名的威懾。
“不知易先生接下來，有何打算？”周越問道。
易雲沉默着，宛若流雲輕霧般的眸光深處，隱露些許複雜。
以他的城府和洞察力，自然早就明白了周越的意思。
救下他已有多日，卻始終不曾提出放行，除了招攬，還能什麼其它意圖？
良久，他發出一聲輕嘆，道：“這方懸空飛島以及島上霧城，固然是遊離於世間之外，如同諾亞方舟般的絕妙歸所。可世間戰鬥，尚未終了，仙人組織能夠隱世不出，在下去無法置身於事外。”
周越緩步上前，與易雲並肩而立，兩人一少一老，皆是白衣素袍，置身於飛島雄城的霧靄之中，飄然孑立，宛如塵世謫仙。
“哪怕在易先生眼裡，我所建立的這座無垠之城，其目的也只是爲了避難而已。所以，異位面的神魔，大概也是這麼想的。”
易雲一怔，目光逡巡巨城良久，問：“難道不是嗎？我記得兩年多前，你曾親口對天下人道出仙人組織退隱的決定。難道……這只是爲了詐異位面神魔？”
說到這裡，易雲的臉上流露出欣悅之色。
哪怕對於已有大半隻腳邁入大宗師境的他而言，仙人組織仍然是一股令人敬畏的龐大勢力，尤其是親身進入這座飛島霧城之後，更是覺得這支隱藏於全球幕後的神秘力量深不可測。
倘若仙人組織能在這時重返聯邦，必能給異位面神魔和怪獸沉默一擊，大大緩解眼下危局。
“並不是。”
周越不假思索道，易雲的心頓時涼了大半截。
周越笑了笑：“易先生，請隨我來看一樣東西，屆時，再做決定吧。”
一路上，經過溪泉飛瀑、山坳深澗，不時能看到各種各樣的奇蹟生靈，有靈虎雲豹、飛蛇巨蟲，或是翻山爬樹，或是穿瀑嬉泉，輕鬆愜意，萬里之外的聯邦中血火紛飛的場景和眼前這些比起來，顯得那麼不真實。
哪怕易雲這麼一位即將成爲大宗師的存在，心中也頗多感觸。
尤其見到這些奇蹟生靈在周越經過時，都會停下來，學着人類的模樣，抱拳作揖，他心中更是感慨萬千。
“西方傳說中，人類能夠從洪水之中復興，生靈萬物得以保存，全因諾亞方舟。退一萬步說，倘若人類真的戰敗，有貴組織的無垠之城在，保全住部分人類和奇蹟生靈，也算功德無量了。”易雲如是道。
周越笑笑：“易先生就這麼沒自信？不過話說回來，世間雖然經歷過多次風暴紀，洪水滔天，可拯救萬物生靈的卻並非人類的巨船，而是生靈本身。所謂的諾亞方舟，或許只是一條從深海浮出，同情岸上古人，將他們駝過汪洋的巨魚罷了。”
兩人邊走邊聊，不多時，已經來到城廓之外的密林邊緣。
轟隆隆……轟隆隆……
越靠近密林，宛如雷聲的轟鳴便越發激烈。
而在密林深處，通天巨木的掩隱下，隱約能見到一座周身鑲嵌古獸浮雕的高塔。
那塔是由整塊的巨石堆砌而成，從石料色澤上看，應該是新建沒有多久，可通體卻散發着肉眼可見的黑煙，流瀉出一股有着數百年之久的古老念息。
易雲停止說話，一條雪白的連眉向兩鬢拔起，眼裡多出慎重與警覺，隨後看了眼周越，就見周越已經笑呵呵地向林中高塔走去。
高塔前的石亭中，一身修長黑袍的女子盤膝而坐。
從塔中發出的轟鳴聲震耳欲聾，連空氣都爲之顫抖，可她卻不爲所動，神色泰然。
易雲走到近前，目光猶如遇上磁鐵般，牢牢吸引在那名看容貌不過四十出頭的女子身上，目光波動，心中已是一片震驚。
從那女子身上，他感應到了一股不屬於自己的精神念力！
甚至更先於自己，突破了那個門檻。
“半步大宗師……這位是？”易雲忍不住問道。
周越停下腳步，介紹道：“這位是谷夫人，和易先生一樣，在一年前參悟了大宗師境的奧秘。不過真正想要穩固住，還需要不斷的歷練。”
“歷練？”
易雲面露不解，想到這應該屬於仙人組織的隱私，並沒有多問。
這時，谷夫人身體一晃，猛然睜開雙眼，從眼鼻口耳中滲出些許血漬，彷彿受到重創一般，可精神狀態卻並無任何下滑。
見到周越，谷夫人立馬起身行禮，有外人在場，她省去口頭敬稱，可禮數卻絲毫未少。
周越微微頷首，問：“怎樣？”
谷夫人畢恭畢敬道：“這次撐了一刻鐘。”
周越臉上浮起笑容：“進步了，不錯。它睡了沒？”
谷夫人道：“現在還沒有。”
“我知道了。”
周越示意谷夫人繼續自己的事，隨後將一道念息打入塔牆。
從高塔北面凹陷下一條斜着向下的幽暗甬道，轟鳴的雷聲正是從甬道深處傳來。
易雲站在周越身後，一言不發，心情卻久久無法平靜。
戰後近百年的時間裡，地球位面都沒有誕生過新的的九轉境大宗師。
本以爲自己浴火重生，參悟大道，已然成爲了地球位面距離九轉境最近的宗師。
可沒想到的是，在這座被稱爲無垠之城的飛島上，隨便遇到的一位宗師都是半步大宗師，對於奧義的領悟比起自己只深不淺。
可更讓易雲感到不解的是，這位谷夫人對於周越的態度。
難道在這仙人組織中，並非是以修爲高實力強者爲尊？
又或者……周越的修爲比自己和這位谷夫人都要高？
後一個念頭只在易雲心中一閃而過，旋即掐滅。
二十歲的九轉大宗師？
開什麼玩笑。
哪怕再天賦異稟、驚才絕豔，也不能打破世間常理啊。
易雲跟隨周越，走進甬道，忍不住傳音問：“不知剛纔的那位谷夫人，在貴組織中出任何職？”
周越隨口道：“谷夫人目前專門負責守衛此塔。”
易雲心中又是一怔，聽周越的意思，這位擁有半步大宗師修爲的谷夫人似乎並無實職，只是聽從周越調遣……仙人組織果真深不可測。
他沒有繼續問下去。
雷鳴般的轟響聲愈發激烈，一股似曾相識的狂暴念息伴隨着一股幽暗至極的勢，蔓延過下沉的石階，呼嘯而來！
“這是……”
易雲臉色變幻，心跳加快，眼中浮起莫名的驚駭。
剎那間的心旌搖曳之後，易雲收斂心念，周身精神念力鼓盪，便要出手。
然而虛空之中，卻有一股念力後發先至，化作一道道黑潮般連綿不絕的巨掌，向前拍出。
啪！
一陣猶如燈泡碎裂的響聲傳來。
從塔底升起的那股幽暗之勢被周越釋放出的念力巨掌輕鬆拍滅，繼而從塔底響起一陣怪異的呻吟聲。
易雲看着這一幕，心底的震驚一波連着一波。
第一個反應便是好快！
周越的念速實在太快，比起念速已達0.2秒的他還要快上許多……幾乎已能媲美傳說中超過0.1秒的神速念力。
而他第二個反應則是好強。
因爲他已經認出了，被刻滿條紋的鐵鏈綁在塔底石柱上的，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塔底無光，暗若幽冥。
可以周越和易雲的目力，這樣的環境中，亦能視若白晝。
塔底石柱上的青年，上身赤裸，骨瘦如柴，唯獨那雙幽如深澗的眸子裡散發着幽怨和仇恨的光芒。
他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劇烈，宛如雷聲。
而適才攻擊周越的那股勢，亦是由他發出。
“雷胤？”
易雲目光古怪，低聲念出一個名字。
兩年半前，仙人組織宣佈退隱的那一戰，始作俑者正是雷家的血脈後裔雷胤。
那一戰之後，周越和雷胤同時消失不見，奇怪的是，雷家非但沒有搜尋此人，反而刻意淡化他的存在。
直到今日，易雲才知道，原來“雷胤”一直被囚禁於無垠之城中。
周越開口道：“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空劫。也是入侵地球位面的四頭影魔中，最弱的那一個。”
易雲面色複雜：“的確，比起前些日子重創我的那一尊神魔，是弱了不少。不過，祂好歹也是一尊……等等，你剛纔說影魔？一共只有四尊？你怎麼知道？”
周越微微點頭：“無妨，所謂影魔神魔，不過只是稱謂而已。至於我如何得知……當然是通過審訊它。”
易雲長袍下的手臂沒來由一顫……審訊……一頭神魔？
周越接着道：“不過，這也驗證了我之前的種種猜測。靈界有四大種族，分別守衛天空、陸地、江海，以及黑夜。而異位面的影魔，也分爲四尊，它們的力量正是來自於這四種屬性。至於這頭擁有暗夜屬性的影魔空劫，爲何會這麼弱，那是因爲它的前任，百年前縱橫地球位面的暗黑帝尊，屍骨分離，陰魂未散，分走了空劫的一部分力量。這也是爲何，百年前地球位面的大宗師們，在殺‘死’暗黑帝尊，要將它的屍骨分開存放的原因，爲的就是不讓它的繼任者全部找到，繼承其力量。”
易雲聽着雲裡霧裡，心中起伏跌宕。
周越所言涉及之深，別說是他，整個聯邦恐怕都沒有幾個人能知道。
位面戰爭後，十位大宗師突然離去，留下了種種未解之謎，至今未被破解。
半晌，易雲低聲問：“爲何告訴我這些？你又想說明什麼？”
周越目光掠過下方石柱上桀桀陰笑的“雷胤”，淡淡道：“這麼多年過來，它們依靠深淵怪獸，吸盡四方靈氣，已是不死之身。百年前的位面戰爭，已經充滿證明了這一點。所以聯邦戰場上所進行的一切戰爭，都無法解決根本問題。”
“殺不死祂們嗎……”易雲臉色變幻不定。
“除非……”
“除非什麼？”易雲猛地擡頭。
周越目光悠遠：“除非，在它們出現之初，便讓它們徹底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