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故鄉(2)

一隻松鼠的城市

作爲城市的武漢越來越大了,即便對久居此地的人來說,因爲越來越摸不着邊際,也還是認爲太大了。就像巨人也有最小的童年,哪怕城市大得都要超越我們的理智了,唯一不能改變的是它的緣起。對於在絕大多數時間裡只能靠着感情維繫人,這樣的緣起更是一刻也少不得。也正是如此,只要有一點點理由,不管事隔多少年,也不管這些年的記憶中平添了多少事情,依然清晰地記起自己移居城市後第一個早晨的情形。

那一天我醒得特別早,除了對新環境不適應和身處新環境後免不了會出現的小小興奮,關鍵在於我後來才發現的,人在城中,永遠也不可能比城市醒得更早。不比鄉村,只要願意,隨便哪一天,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搶在前頭,彷彿不久後漸漸有了動靜的鄉村是被自己所喚醒的。從永遠比人醒得更早的城市中醒來後,突然發現自己像是被置於街頭。這種感覺讓我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恐慌。那些從小到大一直陪伴着的清晨之清和自然之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屋浮塵氣味。這樣的氣味當然不可能讓一個突然闖入的陌生人心生踏實。

城市總在自以爲是,哪怕一時一刻也不肯將先行醒來的機會讓出去。從這種浮塵滿天的時節中醒來後,出了門。路燈大約是見慣了這些,不將城市醒來當回事,還在街道旁昏昏欲睡。也不是有過預設,但也絕不是沒有任何預設,我沿着很不習慣的空氣與道路,走向自己一心想在清晨進去走一走的那個地方時,心裡應該早就積澱了許多城市生活的法則:譬如早晨要去的公園,譬如傍晚要去的公園,譬如假日要去的公園,還有其他一些譬如相愛了、譬如憂傷了等等都要去一去的公園。就像必須會搭乘公共汽車,必須會站在街邊大口大口地吃熱乾麪,身居城市不會逛公園的生活同樣是不可想象的。

獨自走進解放公園的那天早上,草地的平鋪雖然是人意而非天意,樹林也是按匠心而非天才栽種得整齊劃一,包括那些假的山水,還是讓我動心了。雖然無法體察每一棵樹,更不可能去認識每一株草,我卻相信多年之後自己一定還會記得這裡的每一棵樹和每一株草。事實上一點也沒錯,多年之後,我已走過太多的地方,天山上的雪蓮,塔克拉瑪干沙漠中的紅柳,查果拉山口上的苔蘚,棒槌島海底的海草,記錄的事物越多,值得記憶的事物便更加突出。那時候,我一點也不曉得解放公園的背景。直到現在我也仍然不在乎它在哪種地理範圍內是爲最大的城中森林公園。我只在乎一片樹葉和半根草莖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我看重的是這葉片托起的清風,以及這草莖找到的水土。我看重的是如此清風能夠洗禮人生際遇,以及如此水土能夠護佑命運沉浮。

在以後的日子,我總在這座公園裡開始自己新一天的生活。我必須摘下輕輕一踮腳就能接觸到的某棵樹上的一片葉子,或者是隨意彎一下腰就可以掐在指間中的某一根小草,放在鼻尖上嗅一嗅後,陽光才能從心中升起來。我曾經將此作爲一個藏得很深不曾示人的細小秘密。事實上,在這個細小秘密的背後,還有一個更加細小的秘密。早晨的我來到早晨的公園,是想衝着那隻細小的松鼠輕輕一笑。公園出現在我生活裡最初的那個早上,是那些長在陌生地方的山水草木,幫我找回了心靈中最不能失散的熟悉。之後,便是那隻最讓我意料不到的小松鼠了。

因爲是冬季,那天的草叢十分荒蕪,小松鼠突然鑽出來時,我倒是沒有意外,也沒有將它想成別的鼠類。因而那一聲格外清脆的“叮噹”,還使我望見了那隻大概是頭天夜裡被誰棄下的易拉罐。大約是被小松鼠碰了一下,易拉罐還在草叢中輕輕地晃動,至於小松鼠,則是將那可愛的尾巴,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樣突然從草叢中豎起來,不待多想便輕盈地躍上一棵大樹,再躍到另一棵大樹上,這纔回頭將小黑豆一樣的眼睛轉兩轉,就像是拋了媚眼過來。就在那一瞬間,我在心裡笑了。很清楚,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後,頭一次向着天籟而笑。笑過了,我才發現,相鄰的另一棵樹上,還有一隻小松鼠。剛剛被我發現的小松鼠,正在用着相同的神情,朝着早一點出現的小松鼠嫵媚地笑過去。這時候的我,孤單地笑得更加開心了。

幾年後,我在華盛頓排着長隊,等候進入美國國會大廈參觀,旁邊的公園裡大約有幾十只小松鼠在上躥下跳。身在異國比之當年初涉異鄉感覺又不一樣,卻有一樣的松鼠在活躍着。我忍不住蹲下來,朝着離我最近的那隻松鼠伸出手去,想不到的是,那隻松鼠猛地躥過來,在我的手腕上輕輕咬下一些齒印。疼痛之中,同行的作家們看到我手上的牙印,提醒我一定要注射狂犬疫苗。望着仍在咫尺之處獨自嬉鬧不止的松鼠,我說,有那個必要嗎?說話時,我一直在笑,腦子裡還浮現出在城市的第一個早晨裡所見到的那些會嫵媚地微笑的小松鼠。

在公園的草木間行走得多了,對城市的心情也開始豁然開朗。別人信不信,是不是如我所想,一點也不要緊,只要自己想出其中道理就行。於是在後來的日子,我一直在不斷地對自己說,也對別人說,特別是那些執著於城市與鄉村二元對立者:對於城市來說,公園其實是一處被微縮了的鄉村,而鄉村則是被過於放大的公園。無論一個人來自何處,在共同面對山水草木,或者如小松鼠一樣的小動物時,只要是爲着共同的原因而欣慰,我們的心靈深處就不會有太多的區別。公園是城市心靈的棲息地,鄉村則是這類公園命定中的過去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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