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雞蛋扔高了點,砸在我腦袋後方的樁子上,而且這傢伙沒把雞蛋煮熟,蛋摔開後,裡邊的黃湯子就沿了樁子,往我脖子流。
我直着脖子大叫:“別再來啦!有多遠走多遠!別來啦!你再來他們真把我槍斃啦!”
邢三棟程四八終於制服了小醉,把她拖開了,扔在一個安全距離之外。虞師軍紀甚嚴,對她怎麼樣倒也不會,但是卡砰卡砰地拉着槍栓嚇唬她。我看着小醉坐在地上哭泣,那樣子倒像個十幾歲的小孩,我擰着粘乎乎的脖子對她大叫:“回去啦!過幾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讓我的兩位劊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幹拉槍栓了,“騙人……他們要殺你啊……”
我衝着邢三棟程四八擠眉弄眼,“你們要殺我嗎?”
程四八:“沒沒。”
邢三棟:“沒沒沒沒沒。
小醉:“我看見你擠眼睛啦!”
我:“……傻。我會跟要殺我的人擠眼睛嗎?綁一綁就放啦。回去啦。”
程四八:“對對。”
邢三棟:“對對對對。”
小醉只好哭,所有的力氣和勇氣都用光了,她除了哭也做不了什麼了,“我不知道啦。我什麼都不知道啦。”
我便用盡了我所有的善意假笑着,“回去啦,傻傢伙,真的綁綁就放啦。我是個……我是個軍官噯。我戰功赫赫的。我是……我是你男人,你男人靠得住的。你在這,我就覺得很丟臉,我覺得丟臉了,我就不會去找你的。你知道男人的,都死要面子,都裝了不起。裝不下去,就活不下去了。我以前總不去找你,就是我覺得丟臉了。不是你丟臉了,是我。你沒什麼丟臉的。真的,回去啦。你得讓我有面子。”
小醉便被我這樣勸誘着,哄小孩似地,抽噎着站起身,她真的不敢再做停留,我看着她在黃昏下離開。
我再接再厲,以絕了她再來的念頭。“真別再來啦!你再來,我覺得沒面子。就咬舌頭自盡了,那我就真死了。”
邢三棟和程四八忽然一起轉頭看着我,我知道我說錯話了。
邢三棟程四八正扭着我,想把一塊破布往我嘴裡塞,我死死地咬着牙,誰要嘴裡塞這麼塊臭布渡過餘生啊?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邢三棟:“他在咬咬咬舌頭啊!”
我:“有種咬舌頭我王八當逃兵啊?我嚇她的啦!……”
我最好不要解釋。解釋就張了嘴,張了嘴破布就塞了進來。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我嘴裡叼着一塊臭布,呆呆看着山巒上的夜色,我現在不用裝吊死鬼啦,我已經很像吊死鬼啦。
邢三棟程四八又在咔啦砰咔啦砰地拉空栓。
我轉了頭看他們這回在嚇阻誰,月色下,還是小醉,但不僅僅是小醉,還有一個比小醉高的,是迷龍老婆。一個比小醉矮的,那是雷寶兒。
她們離了很遠看我,看了一會,走了。
我繼續看山巒之上的夜色。
我確定我已經被世界拋棄,這種拋棄真是讓我……寬慰。
我暈沉地擡起頭。我是在瞌睡中被程四八的鼾聲吵醒的,老程的鼾聲賽似洪雷,而且鼾聲中也帶着結巴。邢三棟痛苦地看着他,又頗有同感地瞄了我一眼,撓了撓脖子,繼續靠在樹上打他不可能打成的小盹。
我睡不着了。我看山巒的夜色。說實話月亮在什麼位置並不值得用整夜來看,我耷拉下已經不太擡得起來的脖子。然後我看見月光下空地上的某處異常:
一個幾乎與土地同色的東西在空地上慢慢蠕動着,它動得肉眼幾乎難以察覺,如果不是我已經習慣長時間盯着一個地方,根本就不會覺察到它在移動。
那是迷龍,他手上抓着一個竹筒,竹筒裡顯然裝着水,另一隻手上抓着饅頭。
我再往遠看,看見又一個人影,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郝老頭子。
我呆呆瞪着他,如果不是嘴裡塞了塊該死的布,我一定要笑一下——但是我終於忍不住開始哭泣,不是乾嚎,是哭泣。
用我從沒想到他會有的耐心,他在一覽無餘的空地上蠕動,半小時只爬了二十多米——迷龍想餵我點吃喝。
小醉找了迷龍老婆,迷龍老婆找了迷龍,郝獸醫幫着迷龍把風。
我沒法再用關在瓶子裡這種話來開解自己,沒人進過瓶子,沒人與其他人不相干。
迷龍終於觸碰到我的腿,因爲程四八一個抽瘋似的大鼾,邢三棟驚得摔在地上,迷龍便又不動了,他一動不動地蜷伏在我的腳下,直到那兩位安靜下來,才繼續他漫長的冒險。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拍了拍我,那無論如何有些嘻鬧的意思,我確鑿無疑看見他是一個嘻鬧的表情,然後他想扯掉我嘴裡的布,然後我們聽見一聲輕咳。
我轉過頭,死啦死啦——鬼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站在月色下,就是小醉站過的地方,看着我們,而剛驚醒的邢三棟踢醒了程四八,兩人侗嚇地拉着空栓。
死啦死啦:“我來看看我的兵,看他死了沒有。”
邢三棟程四才終於看清這是一位校級軍官,立刻便恭敬了。
程四八:“是、是。
邢三棟:“是、是、是。”
死啦死啦:“他該死。”
如果我剛纔還心裡覺得溫暖,他漫不經心三個字又讓我徹底回到了吊死鬼的德行,我在樁子上墜着,頭擰向另一邊,儘量地不看他。
然後那傢伙從迷龍手上操過饅頭,啃了一口,拿過竹筒,喝了一口。
死啦死啦:“走。”
迷龍:“那啥……”
死啦死啦當的就是一腳,於是迷龍老實了,那傢伙從不用官威壓人。用的是另一種迷龍也會服氣的東西。
死啦死啦:“獸醫,你尿完沒有?”
於是躲在黑暗裡的郝獸醫只好哼哼哈哈地站起來。
死啦死啦:“走啦走啦。”
他一口水,一口食,毫不猶豫地回去南天門,迷龍和郝獸醫不情不願地跟着。
我墜在樁子上,呆呆看着禪達的夜空。
我確定我已經被世界拋棄,這樣的拋棄真讓我絕望。
今天來接收裝備的是幫踢踢踏踏的垃圾兵,他們曾就在這片空地上踢踢踏踏地被交給炮灰團,給他們的武器大部分沒裝箱,因爲並非新到的美械。而是主力團剛從手上換下來的破爛,這總歸也是好事——但我沒發現。我墜在樁子上,哪怕喘不過氣來也昏睡着,我已經沒力氣啦。
邢三棟扒拉着我的眼皮子看,“好好好像又死了。”
程四八:“裝裝裝的。他可可會裝死。”
我清醒過來,強打精神給他翻了個白眼。
邢三棟:“裝裝裝的。”
於是我就讓他們覺得我是裝的,我強行讓自己站直了一些。但就算有繩子固定着我也在往下出溜。
邢三棟:“好好好像真不行啦。給給給個痛快吧?”
我:“唔唔唔?!”
程四八:“別別別堵啦。我瞧瞧他要咬舌舌頭也沒力氣啦。”
於是我嘴裡的布被扯掉了,我做着企圖讓痠痛的下頷合攏。
我:“哼哼。小太爺還行。”
程四八:“還哼哼哼的。我我我看他能頂五六天。”
我:“哼哼。”
程四八發着善心:“今今今天發你們團的,別說虞虞師座偏心。”
我不再哼了,我呆呆地看着,遠處紛沓的人羣們確實是炮灰團,我看見迷龍、郝獸醫、阿譯、不辣、蛇屁股、豆餅、克虜伯、喪門星,連同死啦死啦和狗肉都在。他們本來總是有事沒事在看着我,我看着他們讓他們都把目光掉開,只有死啦死啦的目光像看空氣一樣從我身上越過,然後對着軍需大叫。
死啦死啦:“明明就是主力團挑剩的貨!剩下的玩意叫化子也不會要啦!你還不就打賞給我?拿個清單算算算什麼呀?”
我算是看出來了。軍需被他纏得沒脾氣,我就開始有氣無力地微笑。
“虞嘯卿大概是覺得一連六枝湯姆遜這樣的輕武器還是該給地,而且主力團換下的舊貨放着也是進倉。好吧,不管什麼破槍,炮灰團這回總算人手有了一支槍。
我向着每一個看到我的傢伙微笑。大部分傢伙看到我之後就把臉掉開。郝獸醫和迷龍開始纏着死啦死啦做激烈的爭論,議題顯然是有關於我,我混混沌沌地也懶得管,只是微笑。
我聽見腳步聲,過來的是阿譯,他鼓過很久的勇氣,他終於過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阿譯:“……你真是我團之恥。”
我:“說句人話成嗎?你弄個小中分就跟蒼蠅似的。”
阿譯慌忙把他的中分抹成三七,“……你就是我團之恥。”
爲了不讓自己眼圈發紅。他連忙逃開,裝作要併入死啦死啦正在歸置的隊形。我悻悻地微笑着,看着那小子死不長氣的身影。
好好幹吧,像人一樣。有了槍打得準點。別自虐啦,你不是蒼蠅。
他們在那裡踢踢踏踏地,有了槍,扛着武器箱子。死啦死啦興致很高,不光要一二一左右左,還要唱歌,於是丫們唱我們很久以前唱過的歌,“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金戈鐵馬,百戰沙場,安內攘外作先鋒……”
我看着他們踢踢踏踏地遠去,人渣們原來不看我,現在要走了倒看我,他們向祭旗坡走的時候脖子幾乎是擰着長的,於是淚水再次充斥我的眼睛,除了眼淚水我什麼也看不見了,但我也在跟着哼哼:“……機動攻勢,勇敢沉着,奇襲主動智謀廣,肝膽相照,團結自強,殲滅敵寇,凱歌唱。”
我沒法不想起我的那個也許真發生過的夢幻,我們踢踢踏踏地唱着這歌跟在何書光的車後,何書光光着膀子,拉着手風琴,我們唱着破落與夢想。我有許多一敗塗地的夢想,但我最在意的是這個。
後來我發現不光是我在哼哼,還有個人在我耳朵邊哼哼,我連忙甩掉眼裡的淚水,死啦死啦正在我耳邊哼哼,狗肉在聞着綁我的繩子。死啦死啦是個愛槍的人。揹着一枝新得的湯姆遜,人渣們離得老遠。列着隊在那裡踢踢踏踏,他們並沒走人,因爲他們的指揮官扔下他們跑回來了。
我於是趕緊把自己站直,我以爲我站不直了,但是我把自己站直了。
死啦死啦:“丟人嗎?”
我:“不丟人。”
我斬釘截鐵到死啦死啦只好回頭看了看人渣,看見每一個人渣臉上都是對我無上的認同。他只好撓撓頭。“後悔嗎?”
我:“從你掉頭走開,每一秒鐘我都後悔十次。”
死啦死啦:“那你就心跳太快死啦。”
我:“他?媽的你懂不懂修辭?你現在拿你手上那把槍把我打成蜂窩我也會笑,因爲知道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總算有了不會打打就卡殼的槍!可你不會打的,我也笑不出來,會痛的!這是修辭!——可我還是會跑。”
死啦死啦:“厲害呀。爲什麼?”
我不吭氣。但那傢伙開始在我身上摸索,我拼命掙扎,擰答,拿還能稍動一下的腳踢他。
死啦死啦:“兩位幫個手。”
邢三棟和程四八是唯官銜爲是的,立刻爲虎作倀,於是死啦死啦從我身上搜出那兩個半張的信件。然後他對起來看。
我悻悻地:“倒啦。笨蛋。”
他便糾正了,看,信沒多長,掃兩眼就明瞭。於是丫對着我做出一個特明白的表情。
死啦死啦:“你爸媽來了呀?——幹嘛不早說?”
我恨得牙癢癢,“見你的活鬼!是在西岸!西岸!西岸!西岸銅鈸呀!你讓我怎麼說?你會準我的假?我跟你說準個假。我去尋死,沒死得了就回來?”
那傢伙沒理我,回頭瞧了瞧還列着隊在那發傻的人渣們,揚了揚那兩個半張的破紙:“你們這幫蠢貨,以後誰要還爲這種破事開小差,先跟老子打個招呼。”
沒人搭他碴,只有我在輕聲疑問着,“你要幹什麼?”
他便笑逐顏開地看着邢三棟和程四八,以至那兩位莫名其妙之下產生了立正敬禮的下意識反應。
第二十章
邢三棟和程四八現在被綁在綁我的柱子上,不辣拿着臭布捏着程四八的鼻子,直到他受不了喘氣,然後嘴就被塞上了。
程四八:“唔唔唔!!!”
邢三棟咬緊着牙關:“唔唔唔唔唔?!”
後者的嘴倒是沒塞上,迷龍拿布等着,“你倒是跟我說一句,不磕磕磕磕巴了就放你。”
邢三棟:“這這這是師部的……”
迷龍就等這空子,伸手就把布給堵上了。
於是邢三棟和程四八熱烈地交談着:
“唔唔?唔!”
“唔!唔!唔唔!”
倒是比沒堵嘴的時候流利多了。
法場被劫了,我也被喪門星和郝獸醫架着,郝獸醫在那哼哼地念叨,他着實開心得很,“小太爺起駕羅。”
我並不那麼高興,我盯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走在我前邊,他現在的全部興趣好像都集中在那枝剛上手的M1928湯姆遜上。
我:“那叫戰壕掃帚。”
死啦死啦:“什麼掃帚?”
我:“掃戰壕的掃帚。發明的人這麼叫的。”
死啦死啦:“好名字。我要找個地方看他有沒有吹牛。”
我:“回山讓蝨子鬼排隊吧,拿這個幫他們除蟲。”他瞪了我一眼,我有氣無力地涎笑:“我還行。我這塊臘肉是不是該再掛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