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怕了,死啦死啦、阿譯、我,我們三個軍官全戳在這裡,外加一條狗肉,我們三人一狗今天只好來充當警0察的角色,以免再出昨天那樣的事。
死啦死啦小聲地嘀咕:“今天不有亂子了吧?”
我看着人渣們:“……大概不會啦。”
我這麼說的依據是因爲迷龍今天非常得瑟,最得瑟的地方是他穿着柯林斯那件“助華洋人全民協助”——連他自己那個大腳印都還在上邊。他和豆餅正幫着柯林斯拿白灰在地上畫一條線,而柯林斯在檢查一支勃朗寧機槍,融洽到如此地步應該不會再出事啦。
阿譯忽然撲進了草叢裡,我們以爲他摔倒了,可他只是從草叢裡撿起了一個彈夾,然後小心地裝回他那支破槍上。他終於找到了他的梭子——我和死啦死啦只好表情古怪地互相瞧了一眼。
我不確定迷龍和柯林斯是否能明白對方的意思,但那兩傢伙都是肢體語言多得要死的人,手舞足蹈的根本用不上我。然後柯林斯擡起那支剛檢查過的勃朗寧機槍,向那條白線開火,他用幾個掃射完整地把那條白線打沒啦。
迷龍瞠目結舌,連同死啦死啦在內,我沒見過他表現出來佩服誰的,而現在用一種極豐富的表情和動作向柯林斯表示着佩服,那支機槍被他拿過來研究——這純粹是技巧而非槍械的原因,但迷龍沒拍錯人,能夠把機槍用到如此聽話,在他的槍口下大概十幾個人都算白給。
死啦死啦興奮得很,“撿到個活寶啦。”
我:“全民協助先生嗎?”
死啦死啦:“你們現在這麼叫他?當他自己人啦?”
我:“他喜歡這名字,因爲我告他,全民協助就是所有人叫你BABY。這傢伙酷愛機械,可沒上過戰場,你說殺人他會說賣糕的,他打算永遠如此,並且以此爲榮。他喜歡JAZZ,他的理想是嘻嘻哈哈混過這場戰爭。他被充軍到這裡來是因爲他的理想,因爲沒一支軍隊會喜歡這樣的士兵。”
死啦死啦:“你好像挺喜歡他的。”
我:“昨天聊啦,我不討厭他。”
死啦死啦:“瞪着我幹什麼?覺得我會討厭他嗎?”
我:“鬼知道呢,其實你有時候蠻像虞嘯卿的。”
他做了個鬼臉,過去和迷龍一起搶奪那支勃朗寧。
麥克魯漢在他的桌子後吹着一個哨子準備辦公。
我們在自找麻煩,以前派裝備就是一輛車開過來,只管叫人卸貨。現在來了美國人,麥克魯漢要求先驗看我們的槍,再分發裝備。
並排的支那麼好幾張桌子就是給他們擺攤的,我們拿着我們的武器,懶懶散散地簇擁在周圍,但我們嘻嘻哈哈的,沒一個人交出我們的槍。
麥克魯漢就只找我的麻煩,他現在至少搞明白了只有我一個人聽得懂他們的話(英語):“孟煩了先生。我在你們的城市曾見過上百個暴民向一個賣蔬菜的發起進攻,後來我明白沒有戰爭,他們只是想買到一點便宜的蔬菜。現在你可否幫忙讓我不要有類似聯想?”
死啦死啦:“說什麼?”
我瞧着那兩美國人,柯林斯倒是興高采烈地在向我扮鬼臉,但那並不能讓我好受一點。
我:“陰陽怪氣,尖酸刻薄。現在他們爲了什麼發配到這裡來我們都知道啦。”
死啦死啦:“像你一樣嗎?”
我瞪了他一眼,然後去強制我的人渣朋友們至少能排出個先後。
幾分鐘我們在桌邊列着隊,我們把我們的槍放在桌上。柯林斯利索之極地把它們分解開來,在我們眼裡看來,對待螺絲彈簧如此熟悉的他簡直是個妖怪。連七九式、漢陽造這種他以前不可能碰過的槍也迅速地被他用一些簡單不過的工具就給分解了,他像是把槍在手上掂一掂就知道他們的構造。
分解了第一枝槍之後,柯林斯看了看內部結構,什麼也沒說,放在一邊繼續第二支。麥克魯漢拿過去。看了看,用手指摸了摸槍膛內部,摸出幾指黑,用槍通條捅進去一塊白布,拽出來便成了黑布,他放一邊。什麼也沒說。那枝槍是不辣的。不辣也不知好賴,拿回來。笨手笨腳地裝,一邊還要去地上撿崩飛的零件。兩個美國佬還是什麼也不說,專注着拆第二支槍,第二支是迷龍的捷克式,裝拆複雜得多,柯林斯的動作仍讓人覺得他摸ZB26也摸一輩子了,拆開,看了看,表情比較木——或者我該說,我還沒見他這麼嚴肅過,即使在被打的時候。
迷龍:“熟了你說話,有話你直說。癩皮狗不是嗎?你會說的。”
鬼知道柯林斯聽懂了沒有,就是不說話,只把那支捷克式推給麥克魯漢,麥克魯漢剛擦淨手,這回再一摸,好,一手黑了,槍管他聞了聞,都不用試了,推在一邊。
麥克魯漢(英語):“請告訴您的指揮官,我想看他的槍。”
我:“要看你的槍。”
死啦死啦是我們中間配槍最多的傢伙,沒二話,湯姆遜、毛瑟二十響、柯爾特(照上回聊的,虞嘯卿給他團長職時就把柯爾特給了,那段回頭改)一枝枝放在桌上。柯林斯在訝然中開始他的拆卸工作。
麥克魯漢(英語):“他爲什麼讓自己像一個劣質電影裡的暴徒?”
我:“問你幹嘛掛三支槍。我能不能告訴他,因爲你其實是個暴發戶?”
死啦死啦倒嚴肅得很,“多一支多個保險。我惜命的。”
我於是向麥克魯漢(英語):“因爲他在和他的命運抗爭。”
麥克魯漢只翻了我一眼,沒管這些鬼話連篇,他開始檢查死啦死啦的槍——好不到哪去,照舊是污跡斑斑慘不忍睹的玩意兒。麥克魯漢再也沒說什麼,他離開了桌子,柯林斯愣了一會兒,跟了過去。
我們很訝然。死啦死啦在桌邊裝好他的三支槍,一邊看着那兩個美國人在他們的帳蓬邊低語什麼。
死啦死啦:“什麼意思?就收工啦?我以爲他們要把全團槍都拆巴一遍。
我心不在焉地地回答:“挑幾支抽驗,只是抽驗。”
然後我們看着麥克魯漢和柯林斯開始收拾東西,這回麥克魯漢居然都開始親自動手,他們迅速地收拾着那些讓我們眼花繚亂的什物,裝車。柯林斯擠過我們中間去拿他們的摺疊桌子,迅速但有條不紊,連一張桌子都不要放過。
迷龍:“癩皮狗,啥意思啊?”
我(英語):“全民協助,你們要幹什麼?”
柯林斯抱着桌子。轉過身,想攤手他也沒法攤。只好給我們一個沮喪之極的神色,然後他把桌子也裝上了車。他們迅速爲他們的什物蓋上了雨布,掛好了固定繩,而從方纔就一直忙個不休的麥克魯漢終於停手,柯林斯上了司機座,而他走向我們。
麥克魯漢(英語):“先生們,再見了。你們曾爲了一個笑話般的理由攻擊我們,我未失尊敬,而且又有了一箇中國式幽默告訴我的妻兒,那會給她們帶來歡樂。可我爺爺有一支古老的皮夏利火槍,他八十七歲了,從沒做過戰士,但他的槍和你們拿過來的垃圾相比,就是淑女和……怎麼說?(中文)癩皮狗。你們和日本子彈的間隔只有你們的武器,然後是你們的衣服,然後是肉體。因此我覺得這無關槍械常識。而是散漫和對自己都無責任之心。永別了,先生們。我深信在這場戰爭中你們已經輸定,就像堅信我們已經贏定。軍人必須渴望勝利,而和你們在一起,我寧可去睡瓜達爾卡納爾的爛泥。”
我在他的長篇大論中氣結。目瞪口呆,而他掉頭上了柯林斯已經發動的車,柯林斯不無遺憾地瞧了我們一眼,揚長而去。
死啦死啦:“他說什麼?翻譯官?——翻譯!”
我:“我們邋遢得讓他覺得無藥可救,不是武器陳舊,而是態度。連他八十七歲的爺爺都可以拿十七世紀的古董槍把我們打敗。因爲他爺爺認真並有尊嚴。我們散漫,沒責任,不需要勝利,他不要和我們在一起。簡單點,三個字,癩皮狗。”
死啦死啦不用聽見那三個字已經暴跳如雷,“車呢?我車呢?!”
我沒法不擔心,因爲他一邊在找他的車,一邊往槍套裡塞着他的槍。
我:“你倒也不用這麼亢奮。”
死啦死啦:“車呢?!”
他是氣糊塗了,他的車就停在卡車旁邊,只是司機從車底下鑽出一張油污的臉:“壞啦,在修。”
我:“你瞧,人說的也不是全然不對。”
但是他蹦上了卡車,卡車上的貨還沒卸,那些武器本該在驗完槍後再派發。
死啦死啦:“開車!我是團長,這是命令!”
沒人要違背這麼一個瘋狗般的傢伙,司機發動了車。我趕忙跳了上去,攀在駕駛室旁邊。我看着車裡的那傢伙,他把他的衝鋒槍扔在一邊,撕開了讓他覺得憋火的兩個釦子,釦子飛崩在我的臉上——我難得見他如此惱火。
第二十四章
我吊在駕駛艙外,我們追趕着兩個美國人車後揚起的尾塵。
戰鬥效率低下,事故層出不窮,上峰歸咎於我們的瀆職,我們則歸咎於派發下來的武器老舊。從不遵守規則,又抱怨沒有規則,於是大家就有很多原因可以互相歸咎。
我們在山道拐彎已經能看到那輛吉普淹在煙塵中的,司機偷眼瞧瞧死啦死啦的怒火中燒,把車速放慢了些,但死啦死啦把他的柯爾特猛拍在駕駛臺上。
於是我們的車速也猛然快了,這輛滿載的車顛得要散架。我猛拍着車門:“要麼讓我進去!要麼老子下車!”他終於把車門開了,我在一個急轉彎中橫着扎進了車。
看來什麼好引擎也頂不得那傢伙拍在那的槍,我們的車轟鳴着,沒到下一個拐彎就把那輛吉普別在路邊,懸得很,柯林斯要剎車踩得稍慢就已經衝下懸崖——我們的司機完成這件事就猛靠在車座上閉上眼睛。
死啦死啦:“下車。跟我來。”
我想偷走他的槍,但他伸手把槍拿了,塞回槍套裡。我跟着他下車。
那兩美國人瞪着我們,柯林斯恐慌,而麥克魯漢狂怒,“先生,你不缺勇氣,簡直是瘋狂。可勇氣不是暴力。我相信你是久經沙場的軍人,可軍隊首先是秩序,然後纔是暴力。”
死啦死啦:“說什麼?”
我:“勇氣不是暴力,軍隊也不是暴力,是秩序……打架可以,不用槍行嗎?”
死啦死啦:“求他們。”
我:“求……什麼?”
死啦死啦:“求他們留下來。跟他們說,武器我可以不要,可他們得留下來。”
我:“……什麼意思?”
死啦死啦:“翻譯!”
那邊可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那一聲咆哮叫麥克魯漢把手摁上了佩槍,而柯林斯緊張過頭地端起了雙筒獵槍——於是我對着一對黑洞洞的十二號霰彈槍管翻譯。
我(英語):“他請求你們回營地。他說,寧可放棄這車武器,不能放棄你們。”
麥克魯漢就做作了一副驚訝的樣子,讓你想揍他(英語):“什麼?”
我(英語):“請你們做完計劃的事情。我們很需要。我們的武器缺乏保養,因爲很多人連拆開武器都做不到。”
麥克魯漢(英語):“缺乏保養的不光是你們的武器,閉上眼睛,光憑氣味,我以爲我被牛羣包圍。”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他攤攤手不管,不懂英語真好,他可以把什麼都交給我承受。
我(英語):“所以我們該到怒江邊洗澡,然後被對岸射殺?”
麥克魯漢(英語):“你們從來不知道你們需要什麼,這是最重要的。你們拿到了武器就只希望我們趕緊離開,不想被看到你們不光用這些武器打日本鬼。”
死啦死啦:“說什麼啦?給個面子譯兩句好嗎?”
我:“你去茅坑找塊踏腳石給我來親好啦,總還多點人味的。”我一邊友好地向麥克魯漢笑笑(英語):“我在翻譯。”
死啦死啦:“告訴他,其實我們根本不會打仗,只會拼命。請他幫我,是救人,救我的兵。”
我(英語):“我們應對現代戰爭的唯一辦法是放棄生命。幫我們,是救人。”
麥克魯漢(英語):“沒人落水。命運由你們對待命運的方式決定。你們還遠沒有喊救命的資格。”
我:“……我揍他個狗孃養的好啦。我打他不過,等他放倒我了你上。這樣黑鍋我背,我去蹲班房,你回你的團。”
死啦死啦:“這種小伎倆不用你教。告訴他我們怎麼打仗。告訴他。”
我:“他媽的……(英語)那些高級參謀一定常告訴你他們認爲我們有的優勢,那麼我告訴你我理解的優勢。我們唯一的優勢是上峰覺得我們可以犧牲,我們只是數字,從一數到十萬,哪怕一百萬,多的是。我們最好用的武器,是不光上峰,連我們自己都覺得我們可以犧牲。但如你所見,我們是人,和你同類,也如你所說,當子彈飛來,如果我們掌握不好武器,唯一的保護是我們的衣服。”
麥克魯漢不說話,柯林斯焦燥不安地玩着槍,我很煩,而死啦死啦把這種冷場視之爲將近成功。
死啦死啦:“別歇嘴!告訴他就要打大仗了,我們這樣衝上南天門是送死。”
我:“去你的!虞嘯卿根本不會讓我們上戰場!”
死啦死啦:“你想嗎?你想的。”
我:“謝天謝地,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