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小醉家的門外,輕輕推了推,門是鎖着的,從外邊鎖上的。我相當錯愕,摸着門上的那個印痕。印痕還在,但那塊標示有客與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見了,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我只好悻悻做着鬼臉。
後來我試着輕輕敲門,沒人應,我又重重地敲。小醉家的牆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着牆往裡瞧,確定了是沒人。一扒二扒地,我就翻了過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養的那隻雞啄我的腳面。牆角的藤架掩映着幾根瘦唧唧的絲瓜,門虛掩着,她是那種關了院門就覺得沒必要關房門的傢伙。
我晃了會兒,進了她的房子。什麼都沒變,變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爲一個一向手很欠的人,我在不弄亂房子的前提下翻騰着。我翻了那個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錢的罐子,那裡邊沒什麼錢。我也只有一個半開,我把半開拿出來,投進那個罐子。然後我開始翻櫃子,看見我做逃兵時換下來的衣服,洗乾淨了,掛在那兒。我滿意地研究着她補上去的補丁。
我知道我又在幹促狹事了,我把我那套不會再穿的破軍裝拿出來,在牆角的絲瓜藤上佈置成一個人形。這個不難,難在我還要讓它彎腰鞠躬,做出一副紳士相。我拿紙板畫了張臉,並且爲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畫得笑眼眯眯的,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搞成了之後,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對着仍未開啓的院門,用和它同樣的姿勢扮演一個紋絲不動的稻草人——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甚至試着用手把眼睛扳成一個笑眯眯的樣子,但是那更加猙獰。
我的臉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氣,太多的憤憎,我很想做——但我從來不是——一個會用眼睛微笑的男人。我放棄了,衝着那個人形汪汪地吠了兩聲,然後去修小醉家的煙囪。它上次被我卸下來就再沒裝好,聽說後來導致小醉做飯時炊煙一直往她屋裡倒灌。
然後我又一回翻小醉家的牆,不過這回是從裡邊翻出來,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臉的油煙。我落寞得很,於是吃飽了撐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門。
奇蹟當然不會發生——我剛從裡邊翻出來的。我在門外又踱了兩圈,然後悻悻地叉着手離開。
我的團長給了我足足八個小時,不可謂不寬綽,可我和我父親鬥了五個半小時的氣,剩下兩個半小時我跟自己玩兒——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氣的人。
我戳在禪達的主街上做一根樁子,街對面是虞嘯卿的幾個手下。真難得,他們大概在聚餐。張立憲、何書光、餘治和李冰四個剛吃完飯,從一家館子裡出來。他們比我們有錢,湊湊份子就在館子裡吃得起飯。作爲老大,張立憲還是永恆地扮演着玉樹臨風,何書光就放肆得多,掐着餘治的脖子,搶後者嘴裡叼着的一塊棒糖。我一直認爲李冰是最陰鷙的,果不其然,他第一個看見我,並且第一個指出了我。
張立憲嫌惡地瞧了我一眼,他當然不會瞧得起炮灰團什麼都混在一起穿的軍容。何書光一定是他們中間最愛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飛過了半條街。我往後退了半步,彬彬有禮地讓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腳尖跟前。何書光撓了撓頭,確定那是個巨大的侮辱。餘治跑向一根棍子,但被何書光一腳踢了回來——可不,對付個瘸子哪兒還用得上任何器械?張立憲不屑於動,拿手指頭輕輕彈着永遠掛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儘管我從沒見過他使步槍。正走過來的那三位一定夠把我好好收拾一頓了。
一輛卡車橫在我們中間,我等的人來了。阿譯坐在副駕駛座上,遲疑不定地看看那邊又看看我,好在我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車從卡車後抄過來,他沒下車就衝我嚷嚷:“你待錯地方啦。”
我厚顏無恥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他乜斜着我,“聽說你在城裡有個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譯,那傢伙正瞧着虞嘯卿的精銳們發呆。張立憲摘了何書光的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樑上,讓那個近視眼的火爆小子只好跟着走人。今天沒架打啦。
死啦死啦問我過得是否痛快,我伸了個懶腰,跟他說痛快死啦,然後看着他要回的東西,問:“就到手這麼點兒?虞師座真大方。”死啦死啦說還有驚喜。我往那輛卡車上看了看,沒能看出任何驚喜,那不過是輛卸了貨就要回去的卡車,又不是坦克。但死啦死啦認爲說不定炮灰團哪天就成了坦克團呢。
我悻悻地回道:“就算天上掉坦克下來,我還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着讓司機開車,我們回祭旗坡。
我們小小的車隊駛向河上的小橋,這裡是禪達人的洗滌和休憩之所,現在在洗滌的婦女和在水裡撲騰的孩子中間又加上了滿身瘡痍的傷兵。
一個眼睛受傷的傷兵呆呆地看着我們。我不知道一個人如何透過包得密不透風的雙眼看見外邊,但他在淺水裡深一腳淺一腳向我們走過來,那樣子好像他沒有兩隻眼睛還能去西岸再大戰三百回合似的。然後他摔倒了。爬起來後,他抓着一條繃帶憤怒地大叫。那種繃帶是清洗了以後還要給傷員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條從上游拖下來,足有十幾米長,剛纔纏住了他的腳。
那個禍源從一大堆還沒洗完的繃帶中站起身來,忙着來解救這條她無心中網住的大魚。那是小醉。傷兵聽見年輕女人的聲音也就不再罵了,茫然地被他的耳朵指揮着眼睛。
我手忙腳亂地往車下跳。爲了過橋車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我跳不下去——死啦死啦從後邊揪着我的皮帶。我掙扎着說:“我要下車!我告假!”
“不準假。我用得上你。”
我恨恨地說:“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說:“看見啦,她看見你啦。威武一點兒,你醜態百出的。”
我知道我不好看。我們倆都在後座,我兩條腿吊在車外,屁股還在車座裡掙扎着,像一把壞了的折刀。小醉看着我,我連忙掙起來,只要我不下車那傢伙就會放手。我站直了,把着槍架。車就要上橋了,她在橋下。我看起來很高大。
我衝着她喊:“我回陣地啦。我去過你家……”
她喊回來:“我不做啦!”
我啞然了一下,“……什麼?”
“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說了我是做什麼的,我跟你說就是我不做啦!”
我忽然想起來了,“我……我去過你家,你進院子的時候不要被嚇到!是我乾的!”
“你聽懂了沒有?”她又問我。
“我……”
車上了橋就駛得快了,很快就把她甩在河那邊。我嘴上支吾,但還是那麼英武地站着,向她揮着手——因爲她一直看着我。
死啦死啦坐在那兒,腳很欠地踢着我的屁股,嘲笑我,“男人!”
我看也沒看,一巴掌揮過去,正着。他一腳回過來,正中我的下部。我表情木了一下,然後戳在車上,盯着小醉的身影,直到她消失。
死啦死啦豎着大拇指笑着,“男人!”
我頹然倒在座位上,死死地抱着腹部,忍痛已經讓我忍到面部扭曲,但真正給我打擊最大的是小醉剛纔的話。她爲了我做的,但難道我要去告訴她: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我只好抱着肚子對自己嘀咕:“……不做了?她怎麼活?靠洗洗刷刷嗎?怎麼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這個,他拍着我的肩,“看後邊!驚喜!”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另一輛吉普車從遮住它的卡車後超了上來,我這才發現我們這個小車隊是三輛而不是兩輛。那輛車上只有兩個人,而車後座上是他們堆得如小山一樣的豐富物資。兩個美國人,一個上尉和一箇中士。方向盤操在中士的手上,他向我用英語嚷嚷,覺得有必要發表一下對方纔事件的感慨,“五個印度女人!像叢林一樣熱情!我用她們的地址跟你換剛纔那女人的地址!”
我嘀咕着表示我的意見,“媽拉巴子。”
死啦死啦看着他們對我說:“把這兩個媽拉巴子伺候好,老子還指望着從他們那兒弄點兒東西。”
那個中士幾乎把車頂到了我們的車屁股上,他熱情得像個瘋子,而他旁邊的上尉死樣活氣地看着我們。
這就是我的團座所說的驚喜,聯絡官阿瑟 麥克魯漢和軍械士阿爾傑 柯林斯。虞嘯卿無心爲我們提供更多的物資,便發來了兩個滯銷貨充數。
柯林斯的車超過了我們——他們開車總是又快又急——然後毫不猶豫地上了一條岔道。我訝然看着他們開走,然後又看着柯林斯哈哈大笑地在一條窄道上試圖把車折回來。
“我們越來越像馬戲團啦,我們連美國人都有啦。”我說。
那兩個傢伙的車停在我們新挖的井旁邊,看來他們決定爲自己搭一個帳篷。上尉先生坐在“氣死風”汽油燈前,拿了塊墊板也不知道在寫些什麼。看來他們軍隊的階級制度和我們一樣森嚴,因爲柯林斯中士一直從車上沒完沒了地拿東西,而上尉先生絕無要幫手的意思。
我們遠遠地看着。柯林斯吸引了我們全部的注意,或者更該說他從車上搬下來的東西吸引了我們全部的注意。我們還從未見過戎旅之人把自己搞到這麼複雜的:汽油爐、防潮墊、野外椅、摺疊的桌子、全套的軍用鍋子、槍械彈藥、油桶、咖啡壺、磨咖啡機、留聲機、收音機、吊牀、急救箱、防蟲劑、野餐墊、睡袋,等等。
我禁不住讚歎:“那傢伙厲害。”
迷龍忙捏了捏拳頭。這幫雜碎就這樣,每當看見一個生人總覺得有必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拳頭。他問我:“你跟他們打了嗎?搬東西的厲害還是寫字的厲害?”
我沒好氣地說:“那麼多零碎,他能在車後座上就擱下來——這麼個厲害。”
迷龍釋然,“哦,那是開雜貨鋪的。”
我們眼光光瞪着那兩位。柯林斯一個人支起個雙人帳篷不是那麼容易,而麥克魯漢卻死不倒架子絕不幫忙。狗肉老實不客氣,小跑過去檢查每一件什物。麥大人對我們正眼不瞧,對狗倒親熱得多,摸出個什麼就想餵它。狗肉一聲低吠,麥大人連滾帶爬地從汽燈邊閃開。狗肉拉出個要撲人的架子——那架勢我們熟得很,我團不知多少人初來時被嚇得屁滾尿流。柯林斯撲到車邊拽出一支雙筒獵槍要打,好在沒上彈,他手忙腳亂地找着霰彈。
死啦死啦喝道:“狗肉回來!迷龍過去!”
這麼個換位讓迷龍真是不爽,“你啥意思啊?”
“狗肉長手了嗎?你上去也不要齜牙——給人幫忙!”死啦死啦真是麻利得很,一邊踢了迷龍的屁股一邊還拍我的腦袋,“傳令官過來!”
我扔下紮了堆看着美國人賣呆的人渣們,悻悻地跟在他身後,“傳令官、副官、參謀、翻譯官、勤雜兵,我到底是什麼?”
“哪一件你做好了呢?鼫鼠五能,無一而精。”
“你還真有學問。”
我們鬥着嘴,狗肉被喚回來跟着我們。我們在山下已經有了幾間簡易的窩棚和房子,我們在其中一間。這間屋比我們在山上的防炮洞真是工整多了,它集合了我們淘出來的最好的傢俱,儘管對這些從廢墟里翻出來的傢俱而言,好的標準也就是完整而已。我憤憤地望着桌上的兩包煙,這是我們傾其所有的歡迎禮了。煙下邊壓着紙條,上邊用英語寫的“歡迎盟軍朋友”是我的親筆。我把紙條子揉了,打算把煙揣進自己的口袋,但是死啦死啦伸出了手,“不要以爲做出受氣的樣子它就歸你。”
我把煙拍在他手上。他很得意地說:“歸我啦。”然後又對這屋子說,“都歸我啦。”
我坐下,給狗肉撓着癢癢,等着他這種做作的得意勁兒過去。他撐不了多久的,我看得出來——實際上我剛低了頭又擡頭他就鬱悶了,“煩啦,告訴我怎麼對付美國人。怎麼給他們預備了房子不住,非得搭帳篷?”
“你當會說兩句洋話就搞得懂洋人?我會說是家父拿板子抽出來的,我沒去緬甸之前只是對着書說。我老爹塞了我一肚子用不上的學問,除了做人。”
“他只想把他會的全塞給你,他沒用上,他以爲你能用上。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子。”
我打了個哈哈,“啊哈,我慚愧死啦。可你還是不知道怎麼對付美國人。”
死啦死啦只好苦笑,“……那倒是。”
“不是罵人,可你是吃錯藥啦。”我說,“人覺得一件事不對,想改過來,想得狠了,又找不着辦法,就像你們這樣的,戀物要成了癖。你瞧見活人抱着死書親嘴了吧?我也瞧見你們打劫似的搶美國鋼鐵了。誰也幫不了我們,一支把自己國家都丟了的軍隊,這種債別人能幫着還嗎?用不着捧美國人臭腳的,捧也沒用,他們只是來做點兒軍餉裡的事情。人家住帳篷,因爲不想跟咱們有軍餉之外的交情。”
死啦死啦愣了一會兒,“……那倒也是。而且煩啦,以後美國鋼鐵沒咱們的份兒啦。”
我立刻就明白了,“你又把虞嘯卿怎麼啦?”
“我跟他細說了我怎麼想的,關於幾個月內拿下南天門這件事。”
“啊哈。捱揍沒?”
死啦死啦搖頭,“美國人在——不是這倆,這倆不夠分量的——不過我猜他拳頭捏腫啦。”
“好極啦。我覺得我們還是少些槍炮保險。現在咱們做預備隊都不夠看的,保險。”但是我也嘆了口氣,並沒人喜歡這樣的結果。
死啦死啦說:“虞嘯卿,那是要拿腦袋把南天門也撞倒了的人,可能會死,他也知道,可倒讓他長了精神——除非讓他瞧見南天門撞不倒的,連同歸於盡都做不到。”
我學着豆餅的河南腔,“關俺屁事。”
“他總也是咱們師長。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我同意他的看法。
他轉頭看着我,“你會再跟我過趟江嗎?”
“那……讓他去死好了。”我說。
“誰他孃的是爲了他呢?——這麼說你舒服點兒?”
“還是舒服不起來——憑什麼又是我呢!”我問他。
“你是我的參謀,你懂得多,你比誰都用得上,還有,你是我認識的最晦氣的人。”
我讓他叫上阿譯跟他去。
他說:“你想害死你的朋友?”
“那就郝老頭兒、豆餅子、泥蛋、滿漢,都行。”
死啦死啦瞧了我一會兒,就這份不靠譜做出個蔑視之極的表情。
我問他:“你是怎麼都要去的?”
他反問我:“你是怎麼都不會去的?”
“不去。我爹媽已經弄回來啦,西岸跟我沒關係。”
他看着我,“不去?”
“不去。說破天來也不去。”
“我沒說。”
我搖頭,“絕對不去。”
“我一直沒搞懂,讀書人,絕對的意思就是說一副對不上的死對子麼?”
我還是搖頭,“你岔什麼話呀,岔話我也不去。”
“你都不去了我還說這個幹嗎?”他說。
我瞪着他。這時阿譯衝進來,氣急敗壞得把狗肉都驚跳起來,只差跳着腳,使勁從他不太好使的槍套裡拔槍了。他說:“和美國人打起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