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暗,我們仍在前行,誤會讓我們中間瀰漫着一種脆弱的勝利氣息。側翼的康丫岔出隊伍去摘來一朵野花插上了不辣的槍口,他的庸俗和他的靈感並非不共戴天-只是不辣很不風雅地抖掉。
野花野草多得是,於是康丫又左手拈花,一臉涎笑。
不辣威脅康丫,“你再來我叉死你哦。”
康丫仍是涎水笑,“你叉死我吧。”
叉死他也要拿不辣的步槍當花瓶,不辣沒有叉他,也不再抖掉,他衝着那個死乞白賴的傢伙揮了揮手像轟走一隻蒼蠅,他心思不在這兒。
死啦死啦在隊尾大叫:“獸醫!這塊兒有你生意!”
郝獸醫匆匆從不辣身邊跑過,一邊嘀咕:“你老子纔是獸醫。”
而不辣張望着隊首。
不辣的牽掛是我的地獄,他的摯友要麻正和迷龍同爲排頭兵。
我走在要麻和迷龍的身後,拄着槍,我很悻悻,因爲腿很痛,也因爲這一路上那兩位的口角從未停過,郝獸醫去了隊尾照顧病患,我身邊走的豆餅跟個氣喘吁吁的木頭疙瘩差不多。
竟然連這密林裡從未停過的鳥鳴獸啼也讓那四川人和東北人吵得不可開交。
“貓頭鷹在叫。在數東北佬兒的眉毛,等它數清數了,你瓜娃子就回老家啦。嗚呼哀哉了。”要麻挑事兒。
迷龍不屑地說:“吹。你就照死了吹。我老家夜貓子多過老母雞。我家耗子個大點的都能吞了你。我家還有大熊瞎子,見你小南方佬當小板凳坐,你吱一聲就完了,直接就大蔥卷巴了你。”
要麻接着應戰,“我老家……。”
我快被煩死了,“都他媽死回你們老家去!有完沒完啦?”
我們上着山,一條道,兩邊陡坡上都長着密不透風的植被和層層疊疊得像牆一樣的大樹,而那兩位顯然沒一個把我當成對手。
“你老家有個錘子。我老家有大野人,剃了毛就跟你瓜娃子生得一個樣。叫的這個鳥你老家有嗎?叫啥子?”要麻偏頭指着鳥叫的方向。
叫的那隻鳥恰巧是某種南方獨有的鳥類,迷龍頓時噎住,“……寒號子。”
要麻恐怕並不知道啥叫寒號子,但他的宗旨是迷龍說什麼都不對。“寒號子?”他跟着那鳥叫喚,“郭公郭公?”
迷龍遲疑地猜着,“……飛龍鳥……”
要麻窮追不捨,“啥子名堂嘛?”
“飛龍鳥跑緬甸來了?迷龍你把大興安嶺揣揹包裡了?”我打斷迷龍的思路。
在迷龍抓耳撓腮的時候,前邊陡坡密林裡的鳥開始應和,調子和要麻完全一樣:“郭公郭公。”
要麻驚奇並且快樂了,“這個鳥懂事噯。——郭郭郭公!”
鳥兒也叫:“郭郭郭公。”
我們前邊的道上有一小塊空地,鳥聲自上邊的陡坡傳來。要麻加倍地抖擻了,對着林子賣弄他剛會的鳥語:“郭郭公,郭公,郭郭公公,公郭公……”
“八嘎!”我們看着陡坡上的灌木響了一下,露出一個身上纏滿了枝葉的人,纏滿枝葉的鋼盔下露出他那張日本式的驚奇而憤怒的臉,要麻當他是鳥,他可當要麻是哪個混蛋同僚的戲謔。
我們互相瞪視的沉默時間足足有好幾秒,然後那名日軍掉頭想鑽回隱蔽他的叢林,他一腳踩滑了,稀里嘩啦一滾到底,一直滾到要麻的腳邊,連槍都被他摔掉了。
我們在同一時間清醒了,我把拄在手上的槍上肩,迷龍擡起他手上的機槍,要麻反應是最快的,一挺刺刀扎進那名路遇者的胸口。
我聽着陡坡上再次簌簌的大響,看着枝叢裡鋼盔的微光,槍響了第一聲,我在後邊看着要麻的頭上騰起一團血霧。他最後的意識是想借仍紮在敵人身上的槍刺保持站立,他試了一秒鐘左右,然後直挺挺摔在日軍的屍體上。
我叫喊的聲音快把我自己嚇着了,“日軍!”
迷龍撲倒,打開腳架,我盲目地開了回擊的第一槍,豆餅忙着撿起他臥倒時掉了一地的彈匣,然後火舌幾乎是垂直地傾瀉下來,澆在我的周圍,我要開第二槍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後退,那是豆餅和其他幾個排頭兵在抓着我的腳往後拖,剛被拖開機槍彈就打在我剛纔的臥倒位置。
我們鑽進了扎死人的刺棵子裡。迷龍連滾帶爬回到我們中間,他和我和豆餅比較幸運,扎進了一個多少有點兒遮掩的低窪。
迷龍憤怒着,因爲他至今沒放出一槍,“缺德玩意兒!樹上也有!”
我看了一眼趴在日軍身上的要麻,可以慶幸,這場遭遇戰中的第一槍就把他打死了,他身下的日軍在呻吟慘叫,樹上的機槍手並不能分清這慘叫來自敵方還是己方,於是機槍的火舌移向了他們,把那兩個人又掃了一遍。
現在慘叫聲也停了。
迷龍徒勞地還擊了一匣子彈,“副射手!副射手?——他媽的豆餅?!”
我和迷龍回頭,豆餅把頭深紮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們的第一感覺是他死了,於是我去碰他的鋼盔,我們以爲死了的人擡了頭,我發現豆餅在爲了要麻哭泣。
我伸手到豆餅的背具裡抽出一個彈匣遞給迷龍,迷龍沉默地裝上。
死啦死啦在槍聲中從隊尾跑向隊首,一路拍打着他覺得能用上的人,那包括擡着僅存的九二機槍的全組人,不辣伸着脖子指望被拍到,但恰巧就錯過了他。
不辣愣了一秒鐘,“怎麼就沒我?” 之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在後邊。
我們聽說過日軍喜歡上樹,用鳥鳴猿啼作爲聯絡,藏在幾百上千棵密不透風的參天大樹中,三四個人盤踞在一棵樹上對着幾百個逃亡的人射擊。逃亡者無暇搜索,只能拿腦門承受子彈。
用腦門承受了子彈的要麻靜靜壓在他殺死的日軍身上,兩挺設在樹上的機槍仍在掃射,一挺對付的是我們這些排頭兵,另一挺在封鎖我們身後的狹窄山路,陡坡上的日軍也在向我們射擊。
又一個排頭兵倒下。一發子彈打在迷龍剛架好的機槍上,迷龍大罵着從身上摳出那發橫向嵌入皮肉裡的跳彈。
死啦死啦跑來時,被擊中的排頭兵正滾落到他的腳邊,被與排頭兵分隔開的主隊正向着樹冠和灌木裡盲射,那是個大於45度的陡坡,一切實在是便利早已在樹冠中打好位置的日軍,連主隊中也在出現傷亡。
死啦死啦拿步槍戳着地面,“架機槍!在這裡架機槍!”然後他看着原地不動的士兵,“窩在這幹什麼?排頭的死光了就輪到你們!”
但在來自暗處,幾乎是垂直穿透的彈雨中衝擊實在是需要勇氣,剛站起的一個士兵就被打得仰天摔倒。死啦死啦看坡上,又一個排頭兵在灌木中被打成蜂窩,看背後,九二機槍此時才拉到隊中,他壓低身子手足並用開始穿越那道封鎖火力。機槍削飛他臉前的泥土,一發步槍彈打得他的頭盔發出一聲尖響,飛了來多高又滾回坡下。
我和迷龍豆餅藉着一處稍爲低窪的灌木苟存,當又一個排頭兵企圖爬向我們卻在彈雨中安靜之後,排頭兵就剩我們三個了。我死死揪住要出去和人對射的迷龍,一邊瞪着坡路上死啦死啦的愚行,有膽跟他衝這個坡的人已經悉數變成屍體滾回去了,就剩下一個不辣也不知躲閃地跟在他的後邊。
迷龍掙了幾下後纔回頭,回頭時也就愣住了,然後看着那兩貨一頭扎進我們這個小低窪裡,把本來就窄的地盤全部填上了人。
迷龍盯着死啦死啦,“你黃鼠狼變的吧?這都不死?”
死啦死啦沒理他,呸呸地吐着滿嘴土。
不辣說:“我孫猴子變的。要麻死哪去了?”
豆餅抽泣着說:“死啦。”
不辣把這當作一種修辭,“我說的是死哪兒去啦……”
然後他看見要麻的屍體,便猛地站了起來,又立刻被死啦死啦拽住一隻腳結結實實地拖倒。
、“死啦!要麻……”不辣沒能悲憤下去,因爲叮噹脆響了一聲,死啦死啦把一個拉了環的日式手榴彈舉到他的臉邊。死啦死啦盯着樹冠裡透出來的火舌閃光,而我們死盯着他-那傢伙沒有半點兒要把手榴彈扔了的意思。
迷龍的聲音有點兒乾澀,“……扔了啊。”
我也差點兒發不出聲來,“……喂?”
死啦死啦終於蹦了起來,在陡坡上猛跑了兩步才扔出那個手榴彈,他趴下時子彈快在他頭皮上犁出溝來,而那傢伙把頭低壓在土層裡大叫:“迷龍!”
迷龍剛把自己從臥姿調整成跪姿那個手榴彈就在樹冠中爆炸了,死啦死啦把它拖成了空炸,硝煙在樹冠中炸開,而殺傷碎片不僅飛在樹冠中也飛在我們中間。機槍停止,一名日軍掉在樹下的灌木叢裡。
迷龍對着原來噴吐火舌的地方打了兩個扇面,我們也爬起來跪姿射擊,不辣開槍前很愣了一下子,因爲他的槍口仍插着康丫插上的野花。不辣喃喃地罵着開槍,花瓣花梗在衝擊中粉碎紛落。
又一名日軍掉下來,機槍手和着他那挺歪把子掉至中途戛然而止——他是用繩子綁了腰把自己固定在樹上的,於是便搖搖晃晃地掛在那裡。
九二機槍的轟鳴加入了我們,我們僅存的那挺重機已經在坡下架好,開始向另一挺樹冠上的機槍打概略射擊。他們算是吸引了那挺機槍的火力,但灌木叢裡的那幾個散兵仍在向我們這些排頭的射擊,他們距離更近,打得準而狠。
迷龍開始“噠噠”“噠噠”的短點,在還剩幾發子彈的時候便換了彈匣,順手把換下的彈匣往坡上一摔,讓它一路聲音地滾下。我瞪着迷龍不知道他幹嗎搞這套花樣,而陡坡上的灌木叢裡一下衝出了四個日軍,倒有兩個舉着手榴彈。
迷龍開始現出一種被餡餅砸到的得意表情,“賊好騙啦!老子有的給你們吃!”他又叫又笑的時候也就開火了,“噠噠”了四次,灌木叢裡再沒有站着的日軍,兩個沒及扔出的手榴彈轟然爆炸。
打好了支架的重機槍此時也顯現出持續火力的優勢,剩下那挺日軍的機槍很快被打啞了,於是樹冠下又多出了幾個掛着的人體。
迷龍笑逐顏開地轉向死啦死啦,“我尋思回頭再找你學幾個損招……”
死啦死啦根本沒功夫搭理他的歡喜,他跳了起來:“走!走!”
坡下的主隊終於跟我們續上,重機槍組愛惜地在收起他們威力強大的武器。
死啦死啦招呼着:“不要啦!走!”
“不要啦?”迷龍實在是詫異得不行,不過也沒詫異多久,一發冷槍把剛衝上來和我們會合的一個士兵掀翻,仍然和剛纔一樣,滿目黑沉沉的森林,如果能捱到天亮也許有些須的可能找出他們。
死啦死啦叫道:“跑啊!不會打仗還不會跑?!”
於是這個隊伍終於開始跑。死啦死啦回沖了幾步,掀翻了重機組仍擡着的那挺機槍,讓它順着坡道滾了下去。他又跟着隊伍跑了兩步,然後停下了。
不辣和豆餅一邊一個,一跪一坐地在要麻的屍體旁邊。不辣什麼也沒做,豆餅在給要麻永遠不好好穿的軍裝繫着釦子。
死啦死啦一個大飛腳過去,跪着的不辣被踢得嘴啃地,跳起來便要打,死啦死啦一個大耳光足揮了一百多度摔將過去,毫無疑問他把不辣給打傻了。
“好了嗎?”他問不辣。
“……好了。”
於是死啦死啦又加了一腳讓不辣加入逃跑的行列,一邊大叫:“迷龍,你自己的人自己管!”
迷龍仍在對着黑沉沉的樹林裡猛瞄卻毫無收穫,聽了這話他開始犯愣,“我自己的人?誰呀?”
我把他腦袋扳到能看見豆餅的位置,然後開始加入逃跑大軍。
迷龍猛省,過去一把揪了豆餅的背具把他拖翻,他們倆是我們中間最後一個開路的,豆餅在被拖拽時一直看着他曾經的庇護者。
僅僅在那個坡道上下我們便扔下十數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