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4

當時泊雲走進好友應培然特意帶他來的美森便利店時,不禁感覺有些詫異,當他無意中看見那位他們之前在健身會所遇到的那位女生也出現在這裡時,他的感覺已經不僅僅是詫異了,而是詭異。

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應培然故意這麼安排的?

兩個大男人一前一後地向裡走,所以也很快就注意到辛語菲和她對面的那位男士,尤其是他們中間的那束花。

時泊雲挑了挑眉,眼神微妙地覷了身側的應培然一眼。那束花無論怎麼看都不太可能是那位女生自己買的,那麼唯一符合邏輯和常理的就是——那是她對面的那個男人送她的。

這種意想不到的巧合,非常自然地就勾起了時泊雲的某些遐想。

原來那天他們在碰到被網球砸到並送她上醫院的這位女生之前,應培然就已經見過她,說不定還認識她了?而他居然什麼都不肯跟他說。

原來今天他說要去某個地方談事情,並不是隨隨便便找的,而是故意選在這裡的?

時泊雲打死也不相信好友是爲了他,比如說讓他通過認識這位女生進而去認識那位塗曼萱小姐,那麼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他是爲了自己纔來的!

這個傢伙……

時泊雲一邊挑了個離那位女生和那個男人很近的位置坐下來,一邊不懷好意地盯着他對面的多年好友。

應培然的表情依然很淡定,而且從他的眼神裡解讀不出任何情緒。

“我覺得之前我提議的項目,你可以考慮一下。”他像根本沒察覺到什麼事似地,剛一坐下來就開始跟他談起他們今天要商討的內容。

應培然和時泊雲是從小就認識並且相交多年的好友,不但如此,他們兩家還是世交。應家一直從事的是醫療製藥行業,而時家投資多元,最近這幾年也在發展醫療器械業,所以兩家也時常有些生意上的往來。

不過這次應培然不是來跟時泊雲做生意的,所以他也沒選擇去那些高檔的會所酒店,而是帶他來了這家離他自己公司頗近的美森便利店。

應培然的提議是讓時泊雲的家族公司向教會捐出一些醫療方面的器械和器材,這既是一種慈善行爲,也是在爲他們時家的企業做宣傳。

“目前在中國的教會還不多,不過入教的人數卻是在不斷增加,”應培然就事論事道,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我去過不少在中國的教會,發現來這裡的很大一部分人其實都身患重症和頑疾。”當然也有一部分是心理上出現了問題。

爲什麼人會信教?也許不同的國家、民族和羣體都有自己的理由和原因,但有一點卻毋庸置疑的是,往往是那些在現實中遇到了無法理解和解決的困惑、疑難雜症等問題的人才更容易信任和依賴某種宗教。這一點在中國這片土地上表現得更加明顯。

應培然曾遇到過很多教會裡的人,他們有的自己就是醫生,卻治不了自己身上的病,有的失去了相濡以沫的配偶,卻始終走不出這段傷痛,還有的因爲生活遭遇了太多挫折看不到人生希望,想輕生以尋求解脫……

每個教會裡的成員,都各有一本自己的辛酸史。

當然,也有那些年輕的、看起來生活富足無憂的人來到這裡,也許他們對於教會只是出於好奇,但應培然始終相信,他們有一天會信教的,至少也會尋找到自己心中的信仰。

正是因爲這些教會裡聚集了太多的身有病痛的成員,所以他纔想到要爲他們捐助一批能給他們帶來幫助的醫療用品。

在他看來,這是一件善事,但說實話並不是所有醫療方面的企業公司都願意做,尤其在現在看來這件事似乎還看不到什麼回報。應培然覺得,與其去找其他的合作者,還不如說服他的多年好友。

要是時泊雲不答應,他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要讓他拔出幾根毛來。應培然暗搓搓地想。

“既然你之前跟我談到企業利益,”時泊雲交疊着雙腿,眼睛好整以暇地欣賞着自己修長的手指,“那好,我就跟你談談利益方面的問題。你說現在中國教會的人羣越來越多,不過據我所知,肯來這裡併入會的人一般往往是那些要麼上了年紀孤苦無依的老年人,要麼就是一些身患絕症很可能馬上就要上天堂的人,這些都不重要,最關鍵的問題是——”

時泊雲說到這裡,刻意停頓了一下,慢條斯理地傾身靠近他對面的應培然:“他們這些人往往經濟條件並不算好。”

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也不是無的放矢。道理其實也很簡單,如果還能搶救的話,那些來向耶穌求助的人也不會來教會而是去醫院了,而那些有錢的也往往有各種方法各種門路去想方設法地爲自己續命,也根本沒那個閒心跑到教會來,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羣聚集在這裡呢?

一批上了年紀、身患絕症很可能還一貧如洗的人,時泊雲並不是不想出錢出力,但是作爲一名企業的管理者,他有責任確定自己做的這些事的意義和價值。

“你說那些使用過我們公司的產品的人,會記住我們的企業品牌,”時泊雲攤開兩手,用一種質疑的語氣道:“OK,我相信你說的,他們確實會記住我們的企業品牌,甚至會對我們的善舉心存感激,可是如果這些人很快就不在了呢?或者就算覺得我們的產品有用,能給他們帶來幫助,可是囊中羞澀的人又會不會拿出錢來購買呢?”也就是說,他們的這種無償捐助,到最後並不能轉化爲實際的銷售利益,那麼相信任何一家公司都會謹慎行事。

“如果真要做善事的話,我寧願捐助那些希望學校和各大醫院。”時泊雲相當殘忍地還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兩人之間瀰漫着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

到底是多年的世交好友,應培然十分了解時泊雲的性格和爲人處事,同樣地,時泊雲也非常瞭解他,兩人倒不會因爲這種毫不客氣的話而翻臉。

“我必須得承認,你說的有一部分的確是事實,”應培然神情淡然地望了眼窗外的行人和車輛,又轉過頭緩緩道:“不過,這些來教會的人並不都是孤獨無依的,即便他們有的失去了親人配偶,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社交,有自己的街坊鄰居,還有自己的親戚朋友……絕對孤獨的人我相信並不存在。”

如果真是與世隔絕、毫不願意跟人交往的,他們根本不會來教會。

“我曾經看到過一對夫妻,兩人都上了年紀,”他凝目,像在述說着一件就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一個自己就是醫生,還患了腿部方面的疾病,治療了很多年也沒治好;而另一個是他的老伴,自己也有糖尿病、高血壓,他們經常相互攙扶一起來教會,大概是在教會找到了快樂和精神寄託,這對老人每天都活得很積極。後來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一個年輕人也過來了,還是扶着他們一起來教會的,後來一問,才知道那個年輕人是他們的兒子。”

而之前,他們的這個兒子根本不信教,甚至還阻止過他們參加教會。

“如果他們的兒子不關心他們,不發現到他們在教會的改變,我相信他是不會來的,”應培然娓娓道:“就算他們這對老人真的上了天堂,難道他們的兒子就不會有一點感覺?難道不會記得他們在教會曾經經歷的事?”

時泊雲的手指輕釦桌面,一言不發,彷彿正在沉思着什麼。

“這只是我無意中看到的一個例子,”他頓了下又繼續道:“你覺得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身患絕症又貧困的人更不可能會是你的客戶,可你有沒有想過,沒有人是絕對孤立的?如果他真的在你這裡得到了助益,哪怕他自己來不及回報,還有他身邊的人,還有很可能跟他一樣也患病但還沒到那種嚴重程度的?”

當初就是抱着這種理由,他說服了他自己公司的高層,願意無償捐出一部分藥品和其他的物資,不過通過實際上的走訪和了解,也許很多中國人的問題並不在於使用什麼藥,而在於他們的心理和心態問題。

但無庸置疑,儘可能地爲他們這些弱勢羣體提供幫助,是企業義不容辭的責任。

大概是被他的話打動了,這次時泊雲再也沒有提出反駁和質疑,反而一臉專注凝重地垂目盯着自己的手,像是在思考着什麼。

他聽懂了應培然話裡的意思——即便是那些獲得他企業資助的教會會員去世了,或者一貧如洗根本不打算花錢購買他們企業的產品,但他們身邊的親友人脈卻是看得見他們產品的益處的,這也是在爲他們企業品牌積攢口碑,幫他們在未來的市場上站穩自己的腳跟。

對於醫藥行業來說,有時候獲得消費者的信任和好感,要比光靠廣告來吸引他們更長遠和靠譜得多。

時泊雲一言不發,默然在心裡計算着他們企業這次要付出的代價,完全沒察覺到他們附近正有一個人在悄悄地密切關注着他們的動靜。

教會?疾病?辛語菲正一心想打發她面前的曾世凡,卻沒料到會聽見應培然跟另一個人談到教會的一些事,她先是一怔,然後下意識地想到:該不會應培然是打算爲那些他去過的教會做些什麼吧?

她的腦中不經意地浮現出他在教會裡做過的那些熱心助人的事蹟。

沒注意到對面女生的心不在焉,曾世凡還在一邊滔滔不絕地揚聲道:“我想加入到你們美森公司應該不成問題,對吧?而且你不覺得我來你們這邊的分店來幫忙,更能讓你如虎添翼嗎?”他的神情和語氣充滿了一股理所當然不容反駁的味道。

“……”你要是能將這股熱情和善心發揮到別的地方,我才真的會感激你,好嗎?

望着曾世凡寫着執拗和強硬的那張臉,辛語菲心底的那股壓抑已久的厭惡和無奈感忽然愈發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