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迎奉之爭
劉備皺起眉頭,遲疑了下後,有些底氣不足道:“備得公達,如魚得水,有何言不可說?備嘗聞良藥苦口利於病,備雖愚鈍,卻也知此道理,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荀攸敏銳的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一時之間也找不出來。
於是,他只能重回正題道:“明公,以攸之愚見,明公切忌迎奉天子。”
劉備先是震驚,後是不解,最終化成困惑。
“先生,備緣何不能迎奉天子?”
“原因有三。”
劉備的反應,比荀攸想象中好太多了。
荀攸甚至擔心過劉備會勃然大怒,但他自感深受劉備厚恩,又爲劉備的仁厚所傾倒,才願意冒險進言,要換了曹操那種性格,荀攸可不會犯言直諫。
當然,如果劉備堅辭不納的話,那荀攸也不會勉強。
不過現在看來,劉備還是很理智冷靜的,這讓荀攸的心變得火熱了一些。
劉備端正姿態,“先生請說。”
荀攸挺直身軀,先是朝着劉備拱了拱手,接着纔開始解釋道:“一則,徐州地狹民少,明公又收容瞭如此之多的流民,不但發放過冬的衣物和口糧,還安排了明年的屯田,徐州賦稅錢糧都已是用到了極致,再也無力供給一個朝廷中樞了。”
“明公,以朝廷如今的中樞百官以及天子身邊的皇后、夫人,再加上男女宮人,這些錢糧的消耗,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
劉備聽完,頓時眉頭緊皺了起來,這可不是嫌棄荀攸說的不好,而是對方說的太好了。
對於徐州的錢糧,劉備可是比荀攸還要清楚的多。
至少荀攸可不知道劉封這個好大兒,暗地裡補貼了劉備多少錢糧了。
眼下剛剛把自家寶貝兒子給罵走,轉過頭又要他多拿錢糧出來,爲的還是迎接朝廷中樞。
反正劉備覺得自己沒臉幹這事,也不覺得自己的好大兒會軟弱到這種地步。
“先生所慮甚是。”
劉備不得不承認荀攸這話說到了點子上,朝廷中樞的百官,三公九卿可都是兩千石起步的顯宦,光這部分就夠嚇人的了。
就算眼下不用給全俸,那也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數字,除非劉備把明年預備屯田的種子和口糧都拿出來才行。
“二則朝中諸公,非賢臣也。”
荀攸繼續說道:“明公有所不知,昔年我在長安,就曾見過這些中樞大員,並非是攸狂妄,只是這些公卿雖還保留着對天子的忠誠,可卻一無治國之法,二無退敵良策。彼此之間,還勾心鬥角,更有勾連邊軍軍將,恃軍凌人,攻殺同僚的兇惡之人。”
劉備吃了一驚,頗有些無法置信。
可荀攸卻是很肯定的告訴了他,甚至還舉出了幾個名字。
劉備這纔不得不信,再聯想到簡雍回來所說的情況,整個東歸團隊四分五裂,團結的時候往往能夠擊敗李傕、郭汜的追兵,可一旦內鬥起來,立刻又會被西涼叛軍給擊破。
同樣的戲碼已經輪迴上演了三次了。
以至於天子狼狽逃過黃河時,都無人護駕。
幸好撞見了簡雍等人,否則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
也正因此,天子對簡雍等人十分大方,兩個太守,一個校尉,直接大手一揮給送了過去。
待劉備接受了現實,相信朝廷中樞中也並非都是正人君子的真相後,荀攸繼續開口說道:“三則明公剛入徐州不足一年,根基未穩。”
荀攸直起身體,雙眸平靜如水的對上劉備,問出了劉備一直不敢深思的一個問題:“明公,若是天子駕臨徐州,徐州諸君究竟是該忠於天子,還是忠於明公?”
“誠然,明公忠於天子,可明公欲成就王霸之業,匡扶漢室,立不世之功,若手中無權,可乎?”
劉備愣愣的呆在當場,荀攸的話彷彿一擊黃鐘,讓他回想起了在河北掙扎的日子。
當時自己就連獨立領兵權力都沒有,先是單經,又是田楷,寄人籬下的劉備甚至連獨立規劃一場戰役的資格都沒有。
因此,他對於荀攸這一句話特別有感觸,屬實是共鳴到了。
“備,謝過先生之教。”
劉備起身衝着荀攸大禮拜謝,這等金玉良言,非賢良忠臣不能進,更別提進言者本身也冒了一定的風險,劉備感激的正是荀攸的忠謹和無畏。
在這一刻,劉備和荀攸之間的距離算是大大的增進了一步。
畢竟雙方連這樣帶點出格味道的話語都說了,關係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了。
就在劉備認真思考荀攸的進言時,郭嘉也來求見了。
劉備自然是立刻召見了郭嘉。
後者上堂時,看見荀攸也在,卻沒有半點驚訝疑惑的神情,顯然是早有預料。
“明公,下臣以爲,天子萬萬不可迎!”
郭嘉坐下沒多久,就開口進諫,說的話比荀攸還要激進直白,與好大兒相比都毫不遜色。
但劉備對於文士的容忍度相當高,哪怕是最寶貝的三弟,被劉巴辱罵羞辱了一番之後,他都從來沒有想過要報復劉巴。況且有好大兒,荀攸兩人在先鋪墊,劉備如今倒也不怎麼上火了,只是沉着性子問道:“奉孝緣何會有此言?”
看見劉備鎮定自然的態度,郭嘉眼中閃過一絲欣喜,振奮精神道:“明公,非嘉大言欺人。徐州若是迎奉天子,必有三路大軍來攻。彼時徐州將危如累卵,天子也必將落入逆臣之手。”
劉備臉色有些難看,雖然他也知道,當今士人好做大言欺人,可荀攸、郭嘉、二張這等都是實務派,從沒有這樣做過。
因此,郭嘉此番言論很有分量。
哪怕對方真就大言欺人了,劉備也得重視起來。
劉備因此追問道:“奉孝,何以有三路大軍犯我徐州?”
郭嘉也絲毫不賣關子,直截了當的吐出三個人名:“袁紹,曹操,袁術。”
饒是劉備城府極深,額頭也忍不住冒出了細汗。
這三個人若是單個來犯,劉備根本不虛對方,若是兩個人來犯,劉備雖然處境艱難,但也有自信能夠退敵自保,可三個一起來,那劉備當真是有些絕望了。
因爲這三個人實在是太互補了。
曹操弱就弱在他根基上,兗州早先雖然是天下強州,可如今人口、產出不足巔峰時期的三分之一,尤其還剛剛造反過,基層幾乎全軍覆沒。
爲了收稅,曹操甚至不得不捏着鼻子繼續任用那些剛剛造反過的縣令、縣長、以及下面的饗夫、亭長們。
再加上興平元年開始,兗州已經持續了兩年的旱災,曹操是典型的有兵無糧。
只要糧食足夠,曹操甚至能一口氣給你拉出來十萬人,其中可稱得上精銳的部曲也至少能有三四萬。
他現在老實,只是因爲沒有糧食。
可曹操沒糧食,袁紹、袁術卻有糧食啊。
尤其是袁術,他在淮泗可是囤了不少糧食,遠的不說,歷史上的這個時間段,他就曾許諾給呂布三十萬石糧食,讓呂布背刺劉備。
況且孫策雖然去了江東,可江北依舊還有孫香、孫賁等孫家將領,這些孫家將領雖然不如孫策,卻也同樣不可小覷。
再算上袁紹十萬人馬借道兗州、青州境內南下中原,徐州恐怕連擴軍的時間都不夠。
郭嘉繼續說道:“昔日在洛陽,董卓欲廢少帝,立當今天子爲帝。袁紹就曾公然反對,甚至拔劍以對。後來袁家雖然讓步,以袁紹出任渤海太守,袁隗同意董卓廢立爲條件,達成了和睦。可袁紹卻從此深忌當今天子。”
“董卓火燒洛陽,遷天子於長安後,袁紹很是不安。在許攸等人的出謀劃策之下,竟生出了想要擁立劉虞爲帝的荒謬想法。這一策略不但在冀州內部爲田豐、沮授、審配等河北人激烈反對,同時還得罪了劉虞。”
“袁紹爲了立劉虞爲帝,甚至讓韓馥寫信給袁術,污衊誹謗當今天子非先帝之子,並宣稱自己當效仿周勃、陳平、灌嬰誅廢少帝劉弘迎立代王劉恆故事。”
“只從這一點上來看,袁紹與當今天子,屬實是有深仇大恨。”
“明公素有忠厚仁義之名,又有尊奉天子之德,若是天子駕臨徐州,袁本初自此以後,安能入睡?”
“曹兗州精明幹練,詭譎多謀,麾下荀彧荀文若,戲忠戲志才,程昱程仲德,前二人乃是我潁川故人,以多智善謀,眼光深遠聞名鄉里,程昱於兗州,也素有長於謀略之名。”
“明公以爲,曹公可會坐視徐州奉天子以討不臣乎?況且在彼輩眼中,只會覺得明公是挾天子以令諸侯。”
劉備額頭細汗更爲密集,忍不住解釋道:“備從不曾想過挾持天子,備一片忠心……”
此時,荀攸突然插話道:“明公,此事之重,非是您如何想的,實是袁本初,曹孟德、袁公路,甚至劉正禮,劉景升何所思也。”
劉備登時啞然。
他也清楚,有些事情,當真就是解釋不清的。
你越解釋,別人越覺得你心虛。
就在此時,堂外傳來近侍的聲音:“啓稟明公,別駕、治中在外求見。”
“快快有請!”
劉備趕忙站起身:“備當親自出迎。”
往外走的時候,劉備偷偷的擦拭了下額頭,一片衣袖亦然溼透。
荀攸、郭嘉自然不可能託大坐在堂中,兩人同時起身,跟着劉備前往堂下迎接二張。
片刻後,二張、荀攸、郭嘉五個人又在後堂門口碰了頭。
轉個彎又湊到了一起,大家也不尷尬,荀攸和郭嘉還很禮貌的請二張先走,這才重新回到堂上。
等衆文士入座之後,劉備真心誠意的詢問道:“諸位先生,先前堂上可是有話要說,備如今方寸已亂,還請諸位先生教我。”
張昭、張紘二人聯袂前來,所爲的自然也是迎駕之事。
先前退堂,不過是覺得此事太過重要,想要將不夠資格的人等清退出去而已。
張昭當先對劉備諫言道:“明公,天子不可迎,卻也斷不可送給袁紹。”
張紘在旁捋須頷首,顯然這是他和張昭議論之後的結果。
劉備也有些吃驚,沒想到身邊最爲得用的四位文士,竟然一起反對迎接天子來徐州。
其實二張的性格都是偏向於剛烈的,尤其是張昭,更是剛烈勇毅,性格堅強。
可歷史上張昭也的的確確當了帶投大哥,這是怎麼洗地都洗不白的。
但客觀的說,張昭之所以會成爲帶投大哥,雖然表面上是有降漢不降曹的味道,可內在原因還是因爲曹操已經統一北方了。
當時的南方在完整的北方面前,完全就是個小卡拉米。
荊、揚兩個州加一起,人口還沒有河南一半多,這還沒算河北四州和關中。
張昭等傳統士族,自然不會爲了孫家想要割據地方而反抗中央,更別說孫權的端水水平太厲害了,弄的張昭這種老臣其實是挺不滿的。
在張昭他們來看,我們是在你們孫家危急關頭來幫忙的,幫着你安撫地方,穩定江東。
孫策死的時候,我們都盡忠職守,扶着你這個幼主坐穩了江東基業。
結果你剛能走路,就開始玩平衡端水了,削弱我們的權力。
這換誰心裡都不舒服啊。
可現在卻是不同,現在天下雖然已是爭龍之世,卻沒有一家獨大的情況出現。
哪怕是最強諸侯袁紹,其根基其實也只有冀州一州之地,比起劉備來雖然強,卻並非完全不可抗爭。
別的不說,劉備只要趕在袁紹像歷史上那樣名義上一統河北之前,拿下揚州,就有了和袁紹一戰的本錢。
若是還能再吃掉部分豫州,甚至是豫州全境,那實力將會反超袁紹了。
很多人以爲官渡之戰前,袁紹是河北之主,掌控四州。
其實這個認知是錯誤的。
袁紹巔峰期都沒有真正擁有過河北四州,他只是名義上拿到了這個稱號罷了。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袁紹對青州的統治,影響力最深的僅黃河以北的平原國,黃河南岸的齊國、濟南國、樂安國這三個郡國,影響力就很一般了,至於北海和東萊,就根本沒有真正被袁家佔據過。
青州這般模樣,可在河北四州治中,已經是除了冀州外,情況已經是最好的一個州了。
整個幽州被撕裂成三份,各歸其主。
遼東四個郡國全境歸了公孫度,這就去了三分之一多了。
剩下的七個郡國,以南北爲分界線,被撕裂成兩半。
北邊的被各個少數民族,包括鮮卑,烏桓等部族侵吞,名義上奉劉虞之子劉和、鮮于輔爲主。
南邊的纔是袁紹的二兒子袁熙的地盤,就這,還是靠豪強支撐才穩定的住。後來在袁曹之爭中,幽州全程打了醬油,袁熙本人還死在了當地的叛將手裡。
最慘的就是幷州了,諾大的一個幷州,下轄九個郡國,可實際上袁紹的侄子高幹能夠掌控的,僅只有黃河邊上的上黨郡和太原郡。其他的七個郡國,竟然全部落入了南匈奴、鮮卑、烏桓等少數遊牧民族的手中。
袁紹這個河北之主,最大的基本盤依舊是冀州,真正能夠大規模出錢出糧出兵的,也只有冀州。
劉備在好大兒輔佐下經營起來的徐州,欣欣向榮,生機勃勃,但凡能夠再有個三五年時間用來發展,再拿下揚州,那可就真的一點都不虛袁紹了。
哪怕只是現在,只要袁紹沒和曹操、袁術真心實意的聯合起來,劉備怎麼都是有一戰之力的。
畢竟真要和袁紹單挑的話,他北邊幽州是半點力量都抽不出來的,幷州也一樣,只有青州的袁譚可以助力一把。
但劉備在青州也有孔融、呂布、張邈等盟友。
劉備考慮了片刻後,詢問道:“先生,若是天子不可迎來徐州,那該如何安頓天子?”
“明公,天子此次東歸,乃是欲還都洛陽。”
張紘開口道:“既如此,明公何不隨了天子之願,儘量擠出一些人手錢糧,爲天子修繕一下神京,想必天子定會滿意。”
張紘的意見讓劉備有些心動。
若是如此,未必不失爲一條良策。
“明公,子綱之見雖然合理,卻不符合我州利益。昭有些他想,還請明公斟酌。”
張昭開口,先是贊同了張紘的想法,隨後又提出了微調:“昭以爲,與其修繕神京,不如將天子安置於潁川更爲有利。”
劉備默默回憶了一下潁川郡的位置,發現這地方確實不錯。
洛陽的話,對徐州而言頗有些鞭長莫及。
袁紹卻只需要走河內郡,然後自孟津渡黃河,即可至洛陽城下。
曹操要去洛陽,也非常方便,只需要沿着黃河一路向西即可。
唯有劉備,想去洛陽,路途遙遠,而且還受制於人。
可若是把天子安置在潁川,不但離開袁紹更遠了,反而更接近徐州了。
最重要的是,相信這一提議,曹操應該會支持自己。
張昭和張紘的意見雖然不一樣,但出發點卻都是以劉備的角度出發的。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轉變,也是和局勢密不可分的。
眼下的二張不過三、四十歲,年富力強,是爲官的黃金時間段。
而赤壁之戰時,張紘已死,張昭也已經是五十多的老人了,還遭遇了孫權的排擠和打壓,張昭怎麼可能還會支持死戰。
不同的進取心,不同的局勢,不同的君臣關係,也決定了他們的抉擇是不一樣的,甚至是南轅北轍的。
在這種情況下,二張的態度自然和江東時期不可同日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