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高擡貴手
張遼主動要求降低軍職的行爲,一下子讓在場所有人都對他心生好感。而作爲主公的劉備,更是在好感之餘,還生出了不小的愧疚。
張遼的中郎將,是他參與誅董的酬功。
雖說張遼在誅董行動中,實際上並沒有參與到最核心的事務中去。
秦宜、陳衛等人的參與程度都要比他高的多。
可張遼作爲幷州軍名義和事實上的二把手,誅董之後竟然連個亭侯都沒撈到,也足以證明呂布的政治頭腦和情商有多低了。
要是劉封的話,哪怕自己降級成個鄉侯,甚至是亭侯,也得給二把手弄個爵位啊。
而且當時的局勢是,只要呂布不涉政,王允對他幾乎是千依百順,要名要錢都肯給,就連溫侯這個爵位,都是王允讓給呂布的。
這給張遼弄個爵位不跟玩似的,可呂布偏偏就沒這想法。
最後張遼在誅董大功中撈到的就只有一箇中郎將。
雖說這個中郎將不一般,含金量極高,是中樞朝廷正式拜除的中郎將,根本不是曹豹那種地方自表的水貨所能攀比的。
不論是從意義上,還是從價值上,這個中郎將對於張遼都是極其重要的。可現在他說不要就不要了,這情商和魄力,讓劉封咋舌稱奇。
劉備猶豫不決道:“如此,太過委屈文遠了。”
“明公何出此言,能得明公恩遇,遼之幸事也,何來委屈之說。”
張遼目視劉備,滿臉誠懇之色:“何況關、張、太史等諸兄能力都在遼之上,這讓某如何能以中郎將自處?還不如領受明公之校尉來的踏實。”
潘璋眨眨眼睛,總感覺張遼話裡是不是漏了哪個人。
不過仔細想想,自己年齡也確實比張遼小,人家話裡說的是兄長,好像也沒錯。
“大善!”
劉備滿意之極,以張遼朝廷所賜的中郎將,秩比兩千石,其實已經在軍職上能甚至是不遜色於州牧的。
張遼能主動將降低軍職,也是更有利於劉備統領的。
劉備做出決斷道:“既如此,就暫且委屈文遠爲破陣校尉,後續有功,當優先擢升爲中郎將。”
張遼當即拜謝:“謝明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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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靠在憑几上,目光落在案几上的書信上,右手捋着鬍鬚無意識的輕捏着,神情變幻,一會猙獰,一會又唏噓,一會憤怒,一會又悲傷,還夾雜着偶爾閃過的欣喜。
案几上總共有兩封書信,其中一封是徐州牧劉備所書,願以兩萬石糧食贖買張邈之弟張超,以及張家族人,懇請曹操高擡貴手,放張家一條生路。
另外一封書信就是罪魁禍首張邈的了。
這封書信裡面滿是愧疚歉意,懺悔自己背刺曹操的行爲,向曹操致歉追悔,還回憶了許多和曹操昔日相交的友情,最後還剖析了自己做錯事的根源,乃是畏懼曹操聽命袁紹而暗害於他。
剛看到張邈書信時,曹操險些直接把書信給撕了。
可最終,曹操還是讀完了整封書信。
他這才知道張邈爲何會背叛自己。
原來袁紹幾次三番的派人暗示甚至是逼迫自己,讓自己把張邈殺了的事情,本以爲藏的很好,可誰能想到張邈竟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偏偏曹操生怕張邈知道後胡思亂想,還想把這件事情給壓了下去,這反倒是引起了張邈的警覺,以爲曹操對他下手在即。
恰好此時陳宮來說,頓時一拍即合,迎呂布入兗州,掀起了聲勢浩大的叛亂。
曹操心裡挺不是滋味的,他的情感特別細膩,生性多疑,能夠讓他信任的人本就不多,現在又遭遇張邈背叛,這讓曹操愈發疑神疑鬼起來了。
只是眼下,看見張邈的求饒信,以及劉備的懇求信後,曹操又有些心軟了。
是的,曹操本身的性格也是吃軟不吃硬。
偏偏劉備本身就處處低調謙遜,再加上張邈心中有愧,家人把柄又在曹操這邊。
於是兩封書信姿態都相當之低,別說張邈了,就是劉備都是一副請託的姿態,這極大的滿足了曹操的虛榮心,也讓他對張邈的痛恨之情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昔日的故友也是越來越少了,張邈也算是僅有的幾個之一。
對方不但告饒懺悔,甚至連陳留太守的官職都不要了,就衝這一點,曹操判斷對方的求饒是真心的,而劉備的懇求更是毫無問題。
畢竟但凡有些小心思的話,陳留太守這個職位可是能做許多事情的,哪裡能這麼輕易就放棄了。
一旦沒有怨恨之情後,往日的恩情就又浮現出來了,讓曹操不由的開始心軟了。
直到外面傳來了荀彧、程昱、戲志才三人的求見聲,沉溺於往昔的曹操才猛的驚醒過來。
荀彧三人坐下之後,見曹操沒有說話。
三人對視一眼,荀彧主動開口詢問道:“明公,不知你召見我等,所爲何事?”
曹操看了眼荀彧後,指着案几上的文書道:“文若,此信乃是劉備所書,汝等可先一觀。”
荀彧三人心中一驚,又悄悄的對視了一眼。
歷史上這三人之間的關係是相當不錯的。
戲志才和荀彧是同鄉加死黨,戲志才所在的戲家本就是荀家的小弟,戲志才本人也是荀彧力薦給曹操的軍師人才。
至於程昱,雖然他不是豫州人,而是兗州人,可他的屁股卻是歪的,習慣性的和豫州人坐在一起,尤其和荀彧之間的關係很好,兩人還聯手在兗州大叛亂中,爲曹操保存住了最後火種一般的三座縣邑。
荀彧看完劉備送來的書信後,轉給程昱,最後纔到戲志才的手裡。
對於劉備的這封書信,在場三人都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支持。
對於曹操過於殘暴的性格,哪怕是底線最低的程昱都有些受不了。
動不動就屠城,對名聲的負面作用太大了。
徐州姑且不提,現在連兗州都讓曹操給屠了一遍,兗州人雖然又重新降服在了曹操的麾下,可雙方之間的樑子卻是結死了。
未來官渡之戰時,袁紹那收到裡通投降的書信數量那麼許多,很大一部分就是眼下這個因所結出來的果。
劉備送來的這封書信,乃是替張邈求情,懇請曹操放過張邈之弟張超及其家族,讓他們交出雍丘城池,本人則遷往徐州。
對於這個建議,荀彧等人是相當贊同的。
只是從曹操的角度出發,這事情可就不那麼容易解決了。
別看曹操嚷嚷着要殺陳宮,天天口嗨我是沙魯。
可實際上,真正讓曹操恨的想要夷滅三族的反倒是出現次數最少的張邈。
曾經對張邈有多愛,此刻曹操的心裡就有多少恨意。
“明公,劉使君所言甚有道理,您何不採納之?”
最後,還是荀彧第一個開口勸說,畢竟唯有他的地位較爲超脫,程昱比之也遜色一些,更別提戲志才了。
曹操冷冽一笑,說道:“張超,我誓殺之!眼下征伐雍丘在即,下月就可出發,劉玄德就想憑藉幾句空話說退於我,豈非癡人說夢?”
程昱心中一鬆,最怕曹操不說話,只要你說話,我們就能揣度你的想法。
“下臣以爲,明公當從之。”
曹操猛的轉過頭,惡狠狠的盯着程昱。
後者卻是不慌不忙道:“下臣理由有三。其一,劉使君答應援助我州糧食兩萬石,此厚禮也,如何能算空口白話?其二,張邈已是喪家之犬,明公即便放他一條生路,也無傷大局。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嗯?”
曹操鼻子哼了一聲,顯然是有些不滿意。
程昱卻是不慌不忙道:“其三,毛孝先爲明公獻上奉天子以令不臣之計,如今最要緊的是西去迎接天子,而不是頓兵於雍丘城下,更不是與徐州交惡。”
“所謂事有輕重緩急,明公當抓重放輕,先急後緩。”
毛孝先乃是曹操在192年所徵辟的治中從事毛玠,最早爲曹操獻上奉天子以令不臣的計策。
和許多人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是,整個曹操陣營的謀士官吏,絕大部分都對這一計策持反對態度,唯有荀彧、程昱和戲志才堅定支持。
這同袁紹陣營恰恰相反,袁紹一方是大部分人都支持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策略,甚至連袁紹本人也一度心動了。
可最後還是因爲袁紹本人的心魔而選擇了放棄。
袁紹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少帝劉辯派的,他甚至都不承認劉協是天子,一度想要擁立劉虞當皇帝,可見他和劉協之間關係的惡劣。
這不僅僅是因爲個人喜好,同時還包括了袁家的政治立場。
袁家從最開始,就是反對廢長立幼,支持大將軍何進以及反對董卓廢帝的。
不論董卓如何反動謀逆,袁紹本人是堅決的站在了劉協的對面了。
要他奉天子以令不臣,等於是先扇了自己的臉,而且他心裡也有很強的憂心,那就是一旦河北派和獻帝合流了那該如何是好?
袁紹同曹操是截然不同的,雖然也有戰場高光時刻,但軍事能力完全是不在一個檔次上的。而且袁紹和劉備一樣,有一個巨大的缺陷,那就是缺少親族輔佐。
劉備的親族是根本不敢起兵,老老實實的在涿州當豪強。
袁紹則是大部分的親族要麼死在了長安,要麼就站到了袁術那頭,使得他幾乎沒有親族幫扶。
曹操有宗室掌握兵權,自身又極其能打,還能制衡荀彧這樣的保皇派。
可袁紹怎麼辦?
前文有說過,沮授、審配這些人可不僅僅是謀士,人家是真正帶兵的儒將,手下兵馬達幾萬人級別的。
審配家甚至還有雄厚的私兵。
這些人和漢獻帝一旦聯合了起來,他袁紹完全就是多餘的了。
很多人覺得袁紹是太愚蠢了,纔不懂得迎立天子的好處。
可實際上他們卻看不到袁紹迎立天子的巨大風險。
袁紹本身就是靠冀州牧來壓制的河北派士族,一旦獻帝來了,只需要一套明升暗降,把袁紹提爲三公,再把冀州牧給沮授,田豐等河北士人,袁紹可能連反抗之力都沒有,就被架空了。
因爲袁紹手底下掌兵的都是士族,而不是宗室。
這可比曹操情況還要惡劣許多,等於直接快進到了司馬懿統兵階段。
更別說還有耿苞的試探了,這件事就充分證明了袁紹手下的士族從來就不支持他當皇帝。
所以,袁紹的懷疑和顧慮是十分合理的。
有趣的是,在曹操陣營中,支持奉天子以令諸侯的反而成了少數派,大部分人都反對這一策略。依舊與袁紹處一模一樣,曹操也是力排衆議,一樣多數服從了少數,最終選擇了這一策略。
後面的事實證明,荀彧、毛玠等人,都是保皇派,他們其實和河北的沮授、田豐是一類人。他們的政治綱領都是爲士族考慮,無非是能力,道德水準都要比魏晉那幫人高出幾個,甚至是十幾個段位罷了。
曹操一對精芒轉到了程昱身上,聲音平穩,不露情緒的確認道:“仲德是想勸我放過張家?”
程昱卻似感受不到壓力一般,絲毫不慌的回答道:“正是。明公若是答應了劉使君,不但可白得兩萬石軍糧,更不用在雍丘浪費時間,如此一來,便可直接揮兵西進,前往河東迎接天子,如此,大事可成也!”
“明公,可迎天子者,非獨我兗州一家爾。河北袁本初自河內而西向,遠比我等河南方便迅捷的多,不可不防啊。”
當程昱說到河北袁本初這一句時,曹操手下一抖,一不小心扯斷了幾根鬍鬚,疼的他險些叫出聲來。
忍過痛疼之後,曹操氣哼哼道:“既如此,難道又只能便宜他了?”
戲志才這時候纔開口道:“明公,如今徐強兗弱,貿然衝突,於我不利。只等迎奉到天子之後,自可慢慢尋機削弱徐州。”
“如此,也只能便宜他了。”
曹操恨恨道:“我當修書玄德,讓他儘快起運糧食,同時,讓張邈族人儘快離開雍丘,十日之內,我要收回雍丘。”
“對了,雍丘的糧食必須留下,張超等人可預支十五日口糧,餘糧盡數封存,讓曹仁進城總覽全局。另外,調曹洪率精兵四千,先行西進,控制滎陽、成皋一線,等待大軍跟進。”
緊跟着,曹操又對着戲志才道:“志才,玄德言徐、豫神醫華佗已經留在了郯城,我之前便已經詢問了他,可讓你前往徐州治病。汝病已不可再多延誤,操已安排妥當,明日你即可與徐使孫幹一並啓程,前往郯城。”
歷史上,戲志才就是在建安元年去世的,曹操雖然不可能知道這事,但看戲志才病情加重,他也是相當憂心。
這也是除了那兩萬石糧食,張邈親筆求饒懺悔的書信外,最讓曹操動心的條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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兗州陳留郡雍丘縣,張超站在城牆上望着城外曹軍大營。
曹仁、曹洪先率八千兵馬已經開始圍城。
按照曹軍的規矩,圍城不赦,一旦等到曹操主力到達,圍死最後一個城門時,雍丘縣就再也沒有投降的機會了。
進入十二月後,天氣漸冷,雍丘城中糧食僅夠三個月,這讓張超憂心忡忡。
就算曹軍不攻城,三個月後,糧食吃光了的話,又該如何是好?
也不知兄長能否搬到救兵,子源的兵馬何時能趕到雍丘。
就在張超胡思亂想的時候,一旁張超的部下王源、張乾等人走了過來,勸慰道:“主上,您在看什麼?城牆上風大,不可久站,還是先下城樓吧。”
張超嘆氣一聲,指着城外道:“能救我者,唯子源也。若是子源來救,當從此處而來。”
王源和張乾麪面相覷,臉上滿是不信。
臧洪所在部分東郡,乃是黃河以北地區,距離雍丘至少七八百里地,就算臧洪想救他們,沿途都是曹操的地盤,臧洪難道還能飛過來不成?
就在這時,遠處曹營中突然有兩騎馳出,朝着城牆而來,一邊大喊着:“我乃使節,不可放箭。”
張超先是吃了一驚,隨後懷疑道:“曹軍使節?莫非是來勸降的?”
張乾和王源都搖了搖頭。
“走,下城樓去看看。”
張超一馬當先,一邊下令放曹軍使節入營,一邊趕往城門,而其他將領跟在張超身後。
等他來到城門洞口時,那兩騎已經入得城內。
其中一人看見張超就大喊了起來:“郎君,郎君!我是張幹啊。”
聽到這人大喊,張超登時就認了出來,這人正是張邈身邊的親信。
張超連連發問道:“你怎麼來這裡了,我兄可好?汝爲何會在曹軍營中。”
“郎君,大郎君有書信在此,讓你去徐州同他匯合。”
這僕人從懷中掏出書信,遞給張幹。
張幹檢查了下,沒有發現異樣後,遞交給了張超。
打開書信,閱讀了一遍,張超這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是自家兄長請動了徐州劉使君出面,終於說動了曹孟德,讓他放了自己和家族一條生路。
曹操給了命令,允許張超和張家人離開,前往徐州,只是雍丘的百姓一個也不許走,張家只允許攜帶隨身物品,除了必要的口糧,其他的糧食也都得留下來。
這些條件極爲苛刻,但比起被屠城來,簡直是太幸運了。
看完書信後,張超長鬆了口氣。
些許糧食,留也就留了,只要能允許把財貨帶走就好。
張邈可是八廚之一,廚者,言能以財救人也。
張邈的錢財如何會少,張家最少也是一國豪商,錢財不計其數。
袁紹也好,曹操也罷,都對張家的財產很是豔羨,如今這些財貨早就從魯國轉到了陳留中,就在這雍丘城裡。
張超如何甘心放棄?
於是,張超立刻準備了大量的車輛,將糧食全部留下,僅帶了半月口糧,其餘車輛都裝滿了金銀財貨,開始了朝着徐州的大遷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