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澈與第五唯我的第一次見面。
他的心情多少有些激動,畢竟是以往只在傳聞裡的人。
天下第一、大周柱石、東廠督主等等名頭,皆冠於此人身上。
蘇澈一直想見見這傳說中的人,只是今日一見,心願已成的激動之餘,還有淡淡的失望。不是說小看對方,只是覺得,此時親眼見到的人,跟所聽聞的、所預想中的人,有些不一樣。
頗有一種期待落空之感。
而第五唯我是何等人物,自他出了馬車,呼吸間,一眼便將場間諸人神情盡收眼底。尤其是在感知之中,眼前這幾人身上散發出的熾熱如炎的氣息,就如夜裡落下的幾團火那般明顯。
這幾人,都是當世天驕,出身大派真傳。
他是這麼認爲的,但同樣的,他感知到了一絲絲熟悉的氣機,以及看到了熟悉的人。
前者,是曾被他看重,幾要收爲關門弟子的顏玉書,後者,是看過畫像的蘇澈。
第五唯我淡淡一笑,他看到了蘇澈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之色。
“你好像有些失望?”他疑惑道。
蘇澈沒想到對方竟能捕捉到自己這絲小情緒,也沒想到對方會問出來。
“沒有。”他笑了笑。
第五唯我看他一眼,道:“是因爲見了本督,發現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嗎?”
蘇澈猶豫片刻,點了點頭,算是承認。
“那你之前心目中的第五唯我,是什麼樣的?”第五唯我好奇道。
蘇澈怔了怔。
便是其他人,在聽到第五唯我問出此話後,也是有一瞬的錯愕。
如今玄甲精騎在側,還有近百江湖人雖有冷汗卻也可爲兇人,現在雖不至劍拔弩張,但怎麼看,也不是這般閒談聊天的合適時機。
但不知怎的,由對方來這樣隨意開口,場間諸人先前的那諸般緊張,卻是消失不見了。
蘇澈一時猜不透第五唯我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只是看着對方神情,猶豫片刻,開口道:“應該是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生人勿進的這種。”
“就像你父親,蘇定遠那樣?”第五唯我說道。
蘇澈聞言,不免默然,但還是點了點頭。
一旁,玉沁微微蹙眉,雖然沒從第五唯我身上感知到什麼敵意,但這般好似閒談似的,卻將主動皆抓在手裡,一旦心生歹意,怕是以蘇澈現在,極可能會中招。
“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傳聞也會因某些事或一己私心而有不同。”第五唯我看着蘇澈,輕笑一聲,說道,“一直沒能與令尊見面,甚爲遺憾。”
蘇澈並未予以太多回應。
第五唯我略略點頭之後,轉而便看向玉沁,眼神頗有幾分複雜。
“倒是我看走眼了。”他說,“你心性隱忍,如今倒有另一番成就。”
以他眼力,自不難看出對面這兩人皆已破境,而當年自己所看好的人,竟真是女子。
如此也的確不適合自己功法,也就不能繼承自己衣鉢,雖然如此,但想想對方利用自己信任進入東廠,便覽藏書庫的武學和廠衛機密,心裡還是有些生氣的。
之前第五唯我覺得自己心境,已然到了接待萬物而波瀾不驚的地步,但現在看來,的確還差些火候。
玉沁敏銳地察覺到了那一絲的憤怒,即便是眨眼而過,卻並非錯覺。
她心裡有些莫名的開心。
第五唯我沒說什麼,目光看向其他人。
“大派真傳,是受你們身後宗門之命來此,還是自行如此?”他問。
此時面上不見笑意,已然如蘇澈所說那般,不怒而威,言語間彷彿攜帶風雷之勢。
江令寒等人只覺心頭一緊,如鋒芒在背,更有林間遇虎之感。
第五唯我此言,好像另有深意。
江令寒幾人相視一眼,眼神堅決,沒有絲毫動搖。
“觀潮閣真傳江令寒,代師門請問。”
“真武教真傳石不予,代師門請問。”
“沖霄劍派真傳秦凡,代師門請問。”
“葉青玄,代蜀中葉家請問。”
四人開口,腰身筆直,語氣鏗然。
空中隱有無形氣機相撞,轟然隱隱,如是悶雷之聲。
聚義莊門前諸人不免心受感染,皆是朝前一步,神情憤慨。
季子裳嘴脣微動,深吸口氣,邁步站定,擡頭,“聚義莊季子裳,代江湖請問!”
足下的馬車微微動了動,那是雙駕的馬受氣機感染,有些焦躁不安。
第五唯我眼簾低了低,然後一笑。
本是晴朗的天空,忽然就有陰雲遮蔽太陽,陽光晦暗,一縷陰涼傳遍此間。
玉沁微微凝目。
這並非自然之景象,而是來自第五唯我的強橫真氣,以丹田氣海與自然之力勾連的神橋,引發天地異象。
這已然不是尋常的三境「神橋」之威,在某種範疇上,恐怕也已經超越了宗師。
在她曾經所看的東廠秘錄的記載中,這無疑是修行上的另一重天地。
莫說是她,便是場間諸人聯手,怕也不是其對手。
本來是蔚藍的天空,眨眼便陰沉沉的,好似有雨將來。
短暫的沉默裡,一縷涼爽的風吹過,很快就有雨滴落下來。
第五唯我站在朦朦細雨之中,問道:“應笑看在哪?”
外放的真氣將雨水隔絕,季子裳等人眼底沉重,第一次感覺到了只在傳聞之中的人的強大。
他們心頭有那麼一絲無力感。
“未在莊內。”此時,季子裳開口。
第五唯我瞥了他一眼,是高高在上的俯視,哪怕並非漠然,也有一種站在蒼生之上的神姿。
“不在?”他似是不信。
季子裳說道:“有人邀約,師傅在半個時辰前離莊。”
第五唯我聞言,眼神微有變化。
雨漸而淅瀝,他再看過場間幾人一眼,知道這些人可稱當世天驕,今後必也是江湖之中流砥柱。
或許現在,籍此事,正是除掉他們的最好時機。
看他們此時,仿若志趣相投,以爲朋友,若假以時日,等他們成長起來,必成朝廷大患。
罕見的,第五唯我有了些許猶疑之色。
略有搖擺的殺心,使得自身氣海中的那座神橋不穩,天地間的雨,也更爲飄搖了些。
雷聲,忽而陣陣,伴隨雨中微風,讓人如此不安。
玉沁在袖中的手指上已然有紅線纏繞,她看了眼身旁,蘇澈亦是眼眸低沉,拇指推劍,下一刻便可攜風雨之勢斬出。
她稍稍放心。
蘇澈感其目光,看去,眼含笑意。
二人相視,皆看到彼此眼中那份不孤和慰然。
而其他人同樣如此,或許此地的其他江湖人自始至終不覺得氣機有何變化,但江令寒幾人自是能感受其中詭異。
他們心中,已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只是第五唯我沒有出手。
他好像是一下想到了什麼,想通了什麼,也彷彿是剛剛察覺。
是某些重要的、先前被他忽視的事情,悄然發生了,而他之前竟毫無所察。
第五唯我眼底如有風暴凝聚,在剎那間湮滅無數。
www• ttκд n• ℃o 風和雨依舊,而天空仍然沒有放晴,他身形一閃,車簾晃動,進了馬車之中。
“走。”他說。
騎兵調轉,一行人離去。
蘇澈真氣一鬆,卻有不解。
“就這麼走了?”
這是此時許多人心中所想,不免爲之疑惑。
“許是另有要事?”葉青玄颳了刮下巴,試探道。
江令寒搖頭,看着那千騎離去,泥水濺起。
“倒像是他另想起要事。”他說。
“不錯,離去時頗顯匆匆。”秦凡點頭。
真實情況爲何,衆人自然無從猜起,但不只是他們,便是其餘人這心頭也不免惴惴--如今終於見了這傳聞之人的現身,其代表朝廷的那般威勢,真的是他們可以壓制的麼?
想到這,不免有人看向衆人之前的江令寒和石不予,或許,也只有觀潮閣和真武教這等宗門的閣主或掌教,才能成爲那人的對手。
但是,他們真的會因此而動麼?
隱約間,關於因墨家之事,江湖各派的聯合之意,便有些消沉了。
蘇澈看了幾眼,對於這般情緒,自然能感受的到。
“先回莊裡吧。”季子裳說道:“等師傅回來,再做商議。”
這當然是爲今最穩妥的法子,一衆人在雨中,走進聚義莊。
只不過人羣裡的顧叔朝仰頭,看着有些失意落魄,自始至終,方纔朝廷的那些人,都未注意過他,便是第五唯我,都當他是不存在。
還真的是,讓人生氣啊,他想着,搖頭苦笑。
蘇澈當然能看見,卻也不好說什麼,更何況他此時心中在意的,還是第五唯我爲何聲勢浩大地來,卻又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難道是因爲應笑看?”他傳音道。
畢竟,正是問了應笑看下落之後,對方神情纔有所變化,並馬上離去。
玉沁思忖片刻,無法給出確切答覆,因爲就算她也是如此懷疑的,也都只是懷疑罷了。
“等等看吧。”她說。
……
雨聲淅瀝,耳邊是打在馬車頂上的噼啪聲。
第五唯我臉上不見笑意,反而有些陰沉,一雙深邃的眼眸裡,滿是沉思。
馬車走的不快,馬蹄聲踏過泥濘,帶着一種奇異的律動。
他之所以離開,是因爲聽聞應笑看下落後,驚然間聯想到了一件事。
早年間從皇宮藏書庫、錦衣衛、東廠、羅網的無數機密中,抽絲剝繭發現的一個秘密,有關一些人的存在。
這本是多年前的猜測,至今尚未發現什麼蛛絲馬跡,但就在方纔,他心中沒來由地有一瞬的悸動出現。
應笑看不會在這個時候,輕易因一信邀約而離開聚義莊,除非那是極重要的事,非得他出莊不可。
或許是一件事,或許是因爲某個人,也或許,是因爲威脅。
第五唯我眼眸沉了沉,半個時辰,朝廷在聚義莊四下的探子,既然沒有向他彙報此事,那便說明沒有發現應笑看的蹤跡。
而即便此時與對方立場相悖,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應笑看此人素來磊落,就算髮現監視,即便是極重要之事,也不會全然隱藏蹤跡。
因爲這樣會讓朝廷,會讓他誤會,那樣就會對聚義莊不利。
應笑看身爲巨俠,有這份考量。
所以,他的行蹤,自己應該知曉。
但現在,自己毫無所覺,若非季子裳說他不在莊裡,且在自己先前的試探裡,也的確沒發現應笑看的存在,自己還真以爲應笑看就在聚義莊!
一種太久沒有過的緊張,出現在心頭,第五唯我卻並不覺得詫異,反而是有幾分熱血沸騰。
正是這種久違的感覺,帶着危險的刺激,全身上下好似每一處都在舒張着一種喜悅。
而本是陰沉的天空,烏雲緩緩散去,雨漸漸小了。
第五唯我深吸口氣,然後吐出。
盪開的車簾外,可見陽光灑落在車轅上。
他覺得,應笑看或許凶多吉少了。
若將此消息放入江湖,必足以引起軒然大波,能讓應巨俠凶多吉少的險境或是人,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數。
但在第五唯我心裡,卻真是這麼認爲的。
應笑看的武功,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便是在江湖裡,也是一代宗師,可排進天下前五之列。
可是,若是面對那些人,如果那些人真的像自己所看的秘錄中描述的那樣…
第五唯我伸手,掀開窗簾的一角,看着雨後如洗的山野。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今後江湖,就再無巨俠了。
而他要儘快返回神都,將手下的力量散出去,尋找應笑看和那些人可能遺漏的消息。
他有些緊張,但更多的,還是終覓對手後的躍躍欲試。
……
山野之中,林木衆多。
丘陵之高,灌木叢生,怪石之上,兩道身影一站一坐,一高一矮,一壯一瘦,於此間,看着百丈外經過的玄甲精騎。
而他們的目光,在那輛雙駕馬車上,只是一掃而過,似是根本不敢多看逗留。
站着的高大的壯碩之人,抱着胳膊,渾身籠罩在黑袍之下。
坐着的矮小的瘦弱身影,則沾了點口水,捻開手中的冊子。然後,從懷裡取了硃筆,在上面劃了一道,好似點去了一個人名。
“真是期待,與他交手。”身邊的人,甕聲道。
“你最好不要這麼想。”瘦小的人將硃筆和冊子一收,“否則你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身邊的人哼了聲,不再開口,他知道,對方是怕自己魯莽,因此暴露。
只是雖然不忿莽撞,卻也只是這麼說說而已。
不然的話,他們也不會只是站在這百丈之外,看着那人從眼前安然離去了。
甚至,連多餘的目光都不敢。
已知之中,百米之內,是第五唯我動輒間的天地之域,但他們只能離得更遠。
起碼,現在只能是這樣。
不過,不會太久了。
兩人相視一眼,身影於原地緩緩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