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書白帶了來,一整天都沒撈到機會看一眼,據說教育局的人要來聽課了,麻雀嚴陣以待。因爲風聲太緊,上課的時候實在不敢拿漫畫書出來看,挨批評是小事,漫畫書若沒收了,那纔是災難。沒有辣椒吃,又不能看漫畫,這一天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麻雀終於說放學的時候,我眼睛都熬綠了,看什麼都綠綠的一層。
還以爲我是最盼放學的那一個,收拾好書包才發現教室都已經空了一半了。想起蠶豆還在外面等,趕緊揹着書包往外跑。出了教室門,一眼看見麻雀在給盆景兒和偵探發下周做值周生的袖標,袖標竟也是綠綠的,大概是我的眼睛真的出了問題,要麼就是走廊裡的光線太暗了,我想我得趕緊到外面去看看,於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衝出了教學樓。
“奇奇,奇奇,這裡,我們在這兒!”剛衝出教學樓就看見蠶豆和棉花糖使勁兒抻長了脖子衝我招手,他們的臉被晚霞映成了紅色。還好,終於能看出綠色以外的顏色了,還以爲突然色盲了呢!我忙朝他們倆跑過去!
“奇奇,等了你一整天了,憋死我了!”等我跑到他們跟前時,棉花糖一把抱住我,像快要溺死的人抱住一根救命稻草。
“等了我一整天?爲什麼?”我好奇地問。
“奇奇!你可要挺住啊!”蠶豆忽然用他看落荒時的那種哀悼的眼神看着我說。
“幹嘛這麼看我!有誰死了嗎?”我忍不住踢了蠶豆一腳。
“不是死了,是生…生…..生了!”棉花糖結結巴巴地說道。棉花糖的身子雖然胖胖的笨笨的,但是從來腦筋清楚,口齒伶俐,連她說話都結巴了,看來事情真的很嚴重。
“你們別嚇我,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禁膽戰心驚地問。
“裘皮大衣生了個小裘皮大衣,你有弟弟了!你完了,奇奇!想讓你爸爸回來的事想都別想了,真完了!”棉花糖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推眼鏡兒,她一着急就愛推眼鏡兒。
“不會!我爸早說過,再要孩子他就是瘋子!”我半信半疑地說。
“那你爸肯定瘋了,因爲他確實又生了一個!我昨天去我二姑家,聽我二姑說的。”棉花糖繼續推眼鏡兒。
“你二姑又是聽誰說的?真是八婆!”我有點生氣,莫名其妙地!
“我二姑沒聽誰說,她是在醫院親眼看見裘皮大衣和你爸抱着孩子出院的!我二姑和你爸可是初中同學,還會認錯?再說我二姑都抱過那孩子了。”棉花糖極力證明這件事是真的,可我還是不相信。
“我不信,就是不信!”我賭氣地說,腦子裡全都是昨晚老媽坐在鏡子前披散着頭髮像是被打進冷宮的娘娘的樣子,以至於我都想不起她發飆時的猙獰面目了。
“奇奇,接受吧!總要接受的,不是嗎?”這種時候蠶豆竟然還忘不了溜縫兒!
“今天真是個倒黴的日子!”我不再說信不信的事,顧自對今天做了個簡短的總結。
“多了一個弟弟,說不定是件好事!”蠶豆又說,真讓人心煩。
“那就讓你爸跟別的女人給你也生一個!”我忍不住衝蠶豆嚷道。
“說你呢,怎麼又扯到我!”蠶豆擺出一幅委屈的樣子。
“誰讓你說風涼話!”
“我說的不是風涼話,是真心話。怎麼說他都是你弟弟,有個弟弟又有什麼不好?”
我真是要被這顆爛豆子氣死了,這傢伙死不改悔,居然還在這兒胡說八道。我受夠了!
“你喜歡給你好了,我不要什麼弟弟,好不好的我都不要!你聽見了?”我使勁兒衝着蠶豆的耳朵大聲嚷嚷,吵得他用手拼命護住耳朵。
“奇奇,你別生氣,蠶豆他不是故意的!”棉花糖開始和稀泥。
“豆(就)是,我豆(就)是想安慰你一下!”蠶豆表現出很委屈的樣子。
“我決定收留落荒!”我不再理會蠶豆和棉花糖的話,擡頭往天邊看去,我看見天邊的晚霞映紅了半個天空,不知怎麼忽然就冒出這樣一句話來,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真的嗎?你真的要收留落荒?”蠶豆立刻瞪起眼睛問。
“真的!”
“落荒是誰?”棉花糖一頭霧水。
“落荒是一條流浪狗!整天在市場裡晃,經常捱打!”我說。
“就是說你要收留一條流浪狗?”棉花糖忍不住也瞪圓了眼睛。
“嗯!”
“你爸已經瘋了,你要養狗,你媽也得瘋!”蠶豆說道,他總是你不想聽什麼他偏要說什麼!不過他說的也是實話,老媽也真是讓我頭疼。
“沒有落荒,我就得瘋!”我咕噥道。
因爲知道裘皮大衣生了小裘皮大衣,收留落荒的願望突然就變得非常強烈起來。我想象不出那個新出生的小蘿蔔頭兒長什麼樣子,不過能想像得見的是他們那邊從此是更熱鬧了。不過他們只管熱鬧他們的,我也不稀罕,我自然也要熱鬧我的。我纔想得明白了,老爸是真的走掉了,是不會再回來的那種走掉了。從今以後他也只會忙着照顧那個小蘿蔔頭兒了,我從此是不能再指望老爸回到我身邊了,大概我還要忘掉我有過老爸這回事心裡才能徹底乾淨。我不禁用力甩甩頭,再甩甩頭,並再一次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決心:“反正我是一定要收留落荒,一定!”
“可今天早上你還說……”蠶豆又開始搔腦殼兒,他那個笨腦殼兒早晚要讓他搔爛了。
“早上是早上,現在是現在。早上我還小,現在我長大一些了!還說和我要好,到底從哪裡看出要好來了?整天和我擡槓,還笨得要死,人家的心思你一點兒都看不懂!真的蠶豆都是能開竅的,你卻怎麼敲都不開竅!”我氣急了,嘴巴忍不住像機關槍一樣向蠶豆掃射。
“明明是你們女人太善變!”蠶豆還在搔腦殼兒。
“你那個笨腦殼兒不搔會死掉嗎!”我吼道,現在怎麼看蠶豆都不順眼,彆扭死了。
“我搔腦殼兒是因爲我在思考,我們男人豆(就)是愛思考!” 蠶豆繼續搔腦殼兒說。
“奇奇,我也不懂,你爲什麼非要收留一條流浪狗!你們家哪有條件養狗?”棉花糖忍不住插話道,我不得不承認在我們三個裡面棉花糖永遠都是腦筋最清楚的一個。
“家裡只有我和老媽兩個人,怪冷清的,要是有了落荒也許會不一樣。”我很鬱悶地解釋道。
“那倒也是…..沒有爸爸是會冷清!”蠶豆拼命點頭以表示理解我如今的處境,然而我知道他根本不理解。
“那要是你媽不同意怎麼辦?!”棉花糖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不知道,早上的賬還沒算呢,要是再把落荒領回家,明天早上你們就等着給我收屍得了。咳——”我忍不住開始泄氣,頭重重地垂下去。
“等你回去你媽說不定忘了早上的事了。”蠶豆說。
“不會!我老媽就算忘了姓什麼都不會忘了那兩樣!”我說。
“哪兩樣?”蠶豆和棉花糖不禁同時問道。
“欠她的錢和對不起她的人!就是這兩樣!”
“這兩樣你都不佔啊!”棉花糖說。
“兩樣我都有份!我天天吃她的穿她的用她的,是她在養活我,什麼辛苦什麼不容易我老媽天天掛在嘴上,所以說我欠她的錢!還有,我雖然沒有直接對不起她,可是我老爸對不起她了,而我是我老爸丟下的累贅,我老媽總說我老爸是她一生的災難,而我則是災難中的災難,這麼說起來我也間接對不起她了!”
“奇奇!”蠶豆的眼神又開始哀悼,不是沒有同情心就是濫用同情心,永遠沒分寸。
“那就別養了吧!沒有狗也不是不能活!”棉花糖誠懇建議。
“不行,我一定要收留落荒!”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跟誰較勁,可的確是較上了。
“你老媽那關總要過,怎麼過?”
“你幫我想辦法?”我望着棉花糖,希望她真能有辦法,雖然我知道這種辦法真的很難想出來。
“那好吧,晚上回去我好好給你想想,不過你今天肯定是不能把落荒帶回家了。”
“是啊!那咱們走吧,回去晚了,我媽又有話說。”其實我就是這麼一說,我也知道,即使放了學早早回去了,老媽也還是有話要說。
晚霞更紅了,天空也更紅了,棉花糖和蠶豆的臉也更紅了。我們三個披着滿身的紅往家裡走。
“漫畫書怎麼樣?”棉花糖問。
“好看,特別好看。”我答。
“沒有爸爸是會冷清!”蠶豆又打岔,我和棉花糖都不再理他,黃昏就這樣安靜下來。
和棉花糖還有蠶豆在家附近的路口分手後我獨自往家裡走,走到我家住的那條衚衕裡時碰巧遇見修車的柺子李騎着他的破三輪兒迎面過來。
“哎,這不是奇奇嘛!怎麼好久不到柺子叔的攤子去逛了呢!”看見我,柺子李連忙停住三輪車。
“最近有點忙!”我說。
“聽說你爸又給你生了個弟弟?”柺子李忽然問道。
“什麼弟弟,蘿蔔頭兒而已!” 我悶悶地回答,忍不住想: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有弟弟的消息竟然連柺子李都知道了!有時候我真懷疑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所謂的秘密,反正據我所知那些被稱爲秘密的事,最後還是給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別的秘密是怎麼散佈出去的我不清楚,但蘿蔔頭兒的秘密的散佈者除了老棉花糖再並不會有別人,他最熱衷散佈小道消息了。
“你好像不高興啊!”柺子李很關心地問,我知道柺子李不是裝樣子,他是真的關心我。
“沒什麼事情可以用來的高興的!”我聳拉着腦袋,仍舊悶悶的。
“到底還是孩子,哈哈哈!”柺子李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我很可笑嗎?”我覺得他笑得莫名其妙,便忍不住問。
“不是你可笑,是你有趣!”柺子李一邊說着話一邊費力地從三輪車上下來,一拐一拐地走到我跟前,然後把滿是裂紋和老繭的黑乎乎的像熊掌一樣的手伸進衣服口袋掏出一個烤紅薯來塞進我手裡:“給,奇奇,吃吧,還熱乎着呢!”
握着烤紅薯,有點想哭。以前也一直盼過的,放學回來的時候,老爸會突然出現,會把烤紅薯之類的塞進我手裡讓我吃。以後,都不用再想了,一直以爲不會有什麼比老爸離開我和老媽更糟的事情,現在才知道,天上掉下的蘿蔔頭纔是更大的災難。昨晚老媽的表現,今天中午小姨在學校裡的關照再關照,現在都有了答案,原來都是因爲天上突然掉下個蘿蔔頭的緣故。就算我不管我自己對蘿蔔頭的看法,我卻不能不想老媽,她畢竟是老媽,再說她的心情直接關係到我的日子。就說今天吧,石頭腦袋也想得明白是有罪要受了。鬱悶的老媽,是顆不去惹它都隨時可能會爆炸的□□,何況,今天一大早老棉花糖就來點了火,再加上一個小蘿蔔頭跟着搓火,想不爆炸都難!
“奇奇,今天怎麼這麼悶啊!你平時可不是這個樣子的!給柺子叔笑一個!”柺子李好心,我知道,他想讓我開心。但有時候,不是說笑就能笑,雖然我其實真的很願意笑。
“給我了,你吃什麼?”我笑不出,舉着烤紅薯認真地問柺子李。
“我買了兩個呢,給你一個,我還有一個!”柺子李用他的黑手拍拍另外一隻衣服口袋。
我看看柺子李,又看看烤紅薯,還真是要餓得前心貼後背了,禁不住烤紅薯香味的誘惑,一口咬了下去。
“剝皮,剝了皮再吃!這孩子!”柺子李忙着指點。
“哦!”我一邊應着一邊去剝紅薯皮,“柺子叔,今天生意怎麼樣?”
“還好還好,託奇奇的福!”每次跟柺子李聊天,心裡都會很舒服。柺子李可憐,十幾歲的時候就拐了,一直娶不上媳婦,後來好不容易找了一個,生了個娃,生下沒幾天就死了,據說打那以後他媳婦就瘋了。不過也有人說柺子李受騙了,花了不少錢娶的媳婦原本就是個精神病,只是不經常發病。不過自打孩子死了她就一直髮病了。我不知道哪一個說法是對的,也沒問過柺子叔。以前我沒事的時候總到柺子叔的修車攤上逛去,一邊跟他聊天一邊看他給人修自行車,別看柺子叔的腿腳不好,修起車來又快又好,很多人都慕名而來找他修車。我經常能在修車攤看見柺子叔的瘋媳婦,柺子叔給人修車,她媳婦蹲在他的修車攤子後面捉蝨子,一邊捉一邊吃,而柺子叔給人修完車就坐着給她的瘋媳婦梳頭。
我一直都覺得柺子叔是好人,要不誰願意要那樣的瘋媳婦?就拿我老媽來說吧,雖然沒上過大學,腦子也不是特別靈光,但也是女人裡面好的了。不但很能幹,總是把家裡收拾得很乾淨,而且不發脾氣的時候,樣子也算好看,可是就連老媽這樣的老爸都不要她,跑去找了裘皮大衣,要是換成柺子叔那個瘋媳婦,老爸恐怕早把她扔進垃圾筒了!柺子叔卻不嫌棄他的瘋媳婦,待她很好,所以我覺得柺子叔真的是好人。除了是好人這一點,我還很願意和柺子叔聊天,因爲他說的都是真話實在話,不像老棉花糖,總胡謅八扯,無聊透了。
“奇奇,我得走了!”柺子叔一邊跟我告別一邊費力地往三輪車上上,我見狀忍不住上前扶了他一把。
“出了衚衕有很長的一個坡兒呢,柺子叔,我幫你推一段兒吧!”我說。
“不用了,我天天騎,沒事兒!奇奇,快回家吧。”柺子李說道,說完騎着他的破三輪走了,看柺子叔走遠了,我一邊低下頭剝紅薯皮一邊轉身往家走。
剛走到家門口,突然,一個黑影朝着我嗖地一下撲過來,嚇了我一跳。我不禁往後倒退了兩步,紅薯差點沒掉到地上。還沒等我緩過神來呢,就見落荒撲到了我跟前。落荒一邊搖頭擺尾地朝我汪汪叫一邊圍着我亂跳。一會兒用爪子扒我的鞋子,一會兒用臉使勁兒蹭我的腿,表現出一副和我十分親熱的樣子。
再次看見落荒,我的心情和早上完全兩樣了。早上還覺得它的死活和我沒有關係,現在卻感到我們兩個其實是同病相連。蠶豆不懂我的心,他不懂是因爲蘿蔔頭的出現實在影響不到他什麼,要不他怎麼會說出其實有個弟弟也挺好那樣的屁話!我猜好朋友也就是這個樣子了,不管你和他有多好,到底也不能好成一個人。不過蠶豆和棉花糖算是好的了,至少在學校,前街,后街這一帶再找不到比他們還好的了,所以我也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