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元年夏六月癸卯(二十六)。
新豐縣衙門口車水馬龍,兩百三十七人將本來就很狹小的縣衙門口,擠得水泄不通。
“諸君……”一個官員從縣衙裡走出來,滿臉微笑,對着衆人拱手。
“陳縣丞!”衆人連忙回禮,這位新豐縣的縣丞算是這些新新官吏們最熟悉的一個新豐官員了。
自從公考開始以來,就是他在出面,組織考試、宣讀政策,並通知成績。
許多人甚至對這位縣丞有着不錯的評價,認爲他平易近人,平和儒雅,乃是難得的淳淳長者。
陳萬年笑着走到衆人面前,拱手道:“讓諸君久等了,諸君請隨本官來吧……”
說着就帶着衆人,向着新豐城外走去。
這讓很多士子都在心裡打鼓:這新豐又要玩什麼花樣了?
但沒有人敢質疑,人人心裡面現在都在想着怎麼給上司留下一個好印象,以便將來能分配到一個好位置,最好是親近長孫殿下或者那位侍中官的地方。
所以,大家也就默默的跟着陳萬年,走出了新豐城門,在經過大約兩刻鐘的跋涉後,衆人抵達了目的地。
此地有一個山谷,山谷前是空曠的原野,原野上和山崗上,隨處可見牛羊在安詳的吃着牧草。
幾個騎馬的牧民,在這片地域之中不時巡視。
遠方,十來個孩子在他們的母親的帶領下,歡快的嬉戲在牲畜羣之中,不時還有着孩子騎着幾頭公羊,到處炫耀。
“早就聽說新豐有一批輝渠牧民牧養着一個牲畜羣,如今看來這裡大約就是新豐縣的牧場了吧……”很多人接頭交耳的議論着:“只是新豐縣能負擔得起這樣規模的牲畜羣嗎?”
當今之世,牲畜的主要用途,除了作爲運輸畜力外,便是宰殺吃肉。
在邊塞地區,有大畜牧主,蓄養數千牲畜,家訾不比佔有千頃良田的大地主少。
但,這裡是關中,缺乏足夠的牧場和草料,像這樣規模的牲畜羣,每年光是維繫費用恐怕就要花費上百萬!
許多人都覺得,這些牛羊等牲畜最終的下場,大約都是被宰殺,然後賣掉肉,回籠資金。
但……
這些輝渠牧民,卻在不久前,在新豐入籍。
這就透露出了新豐當局,似乎打算在畜牧業上大幹一場?
不少有見識的年輕士子,此刻都是憂心忡忡。
畜牧業賺錢嗎?
當然賺錢!
當年,故御史大夫卜式,就是靠着牧羊,家訾積攢到數千萬。
上林苑的水衡都尉衙門,近二十年來假民母鹿,收其鹿租,歲入數千萬之多。
邊塞的很多豪強,都是廣蓄牲畜,因地制宜,發展畜牧業,家訾千萬,小日子過的別提多好了。
但……
在關中,在內地,還從未有過有人通過蓄養如此多牲畜發達的例子。
因爲,關中沒有合適的牧場。
不少已經立志要在新豐做一番事業的人,甚至已經在心裡擬好了腹稿,打算勸諫一下張侍中和長孫殿下,說不定能得到看重!
腦子裡正亂七八糟的想着許多事情。
那位陳萬年陳縣丞卻已經帶着人,走到一處穹廬前,拜道:“張縣尊,所有新吏皆已帶到,合計兩百三十七人……請縣尊訓示!”
就聽着穹廬內傳來一個溫和的男聲:“勞煩陳縣丞,先帶諸君換裝吧……”
“諾!”
當下,便有着官吏,推着幾輛鹿車(獨輪車,漢稱鹿車,大約在秦代被髮明),載着許多東西,來到了衆人面前。
大家定睛一看,發現皆是行縢、絮衣之類的軍用衣着。
所謂行縢,乃是從宗周時代的邪幅發展而來的一種裹腳裝束,一般是自下而上,從足腕螺旋式纏繞到膝蓋一種亞麻布裝束,類似於近代軍隊的綁腿。
詩云:赤芾在股,邪幅在下。彼交匪紓,天子所予。
自戰國開始,宗周的邪幅就發展成爲比較成熟的護腿裝束,廣泛裝備在列國特別是秦國軍隊之中。
漢因之,並大力推廣,以至於‘鼓吏赤幘行縢’,成爲漢代地方基層官吏的標配。
至於絮衣,則是一種軍用的護腿。
前代的名臣晁錯曾經上書太宗皇帝,請求廣賜邊塞士卒‘堅甲絮衣,勁弓利刃。益以邊郡良騎’以抵禦匈奴侵襲。
而在如今,絮衣隨着漢軍出塞遠征需求,而更加廣泛的被應用於各種野戰部隊,成爲漢室軍隊裝備數量最多的一種防具。
自然這種原始的護腿也很廉價。
其以粗麻布填充一些絲絮之物,質地較厚,但很柔軟,不止可以有效的保護雙腿,讓士兵可以更加靈活的跳躍奔走,更具備一定的禦寒效果,特別適合在北方寒冷地區作戰。
衆人見了,都是相互看了看,不知道這新豐的張侍中又要玩什麼新把戲。
就聽着陳萬年說道:“諸君請盡皆換上這行縢、絮衣……”
立刻就有着官吏,向着衆人逐一分發着行縢、絮衣。
很奇怪,居然每人都領到了三套。
這是要幹嘛?
許多人心裡都有着疑惑,但還是聽從命令,換上了這些裝束。
於是,半刻鐘後,在這牧場前的空地裡,兩百三十七名士子基本都換好了裝束。
然後,穹廬的帳門就被打開,張越穿着一身甲冑,腰繫長劍,在兩名武士保護下,走了出來。
“諸君安!”張越笑着對衆人拱手拜道:“吾就是新豐令張子重,諸君也應該都聽過本官的名字……”
此話一出,人羣立刻就議論紛紛。
“這就是張蚩尤啊……”許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實在是現實與傳說的反差太大了。
在大家想象之中,這位張蚩尤,即使不是身高丈二,起碼也應該有個八尺餘,膀大腰粗,一臉橫肉。
但現在出現在大家眼前的卻是一個身高可能連七尺都不到(張越現在還在長身體),看上去眉清目秀,頗有些文弱之感的年輕武將。
要不是這位侍中官身上穿着甲冑,活脫脫就是一個衆人腦海裡曾經臆測過的賈長沙般的文人。
張越聽着議論聲,臉色也有些僵硬。
張蚩尤?
最近這些日子,他也聽說了,有些緩則,在私底下給他取了個張蚩尤的外號。
這讓他有些不爽。
哥哪一點像個肌肉男了?
但也只是不爽而已。
他微微擡了擡手,掃視着衆人,心道:“看吾不訓爾等個半死?”
腦海裡,曾經大學和入職時,接受過的軍訓場面,一一浮現着。
衆人此時才終於安靜下來,齊身拜道:“下官等見過張侍中!”
張越回禮,拜道:“諸君免禮!”
然後他就提着劍,走到人羣前,說道:“本官首先代表長孫殿下,向諸君問安,新豐黎庶能得諸君相助,其生活一定會變好!”
“不過……”張越輕輕笑着:“諸君也不能驕傲,因爲,君等還不能被稱爲‘良吏’!”
“何爲良吏?”張越說道:“所謂良吏,堅決服從上官命令,堅決完成上官任務,堅決擁護大漢,堅決效忠社稷,堅決忠於宗廟、忠於陛下!”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來之能戰,戰則必勝!”
“這纔是良吏!”
“這也是管子所謂的:令則行,禁則止,憲之所及,俗之所被。如百體之從心,政之所期也!”
說到這裡,張越就咧着嘴,問道:“君等可願成爲這樣的良吏?”
衆人一聽,哪裡敢反對,紛紛拜道:“吾等實皆願成如此之吏!”
“還請侍中訓示、教誨!”
“善!”張越笑呵呵的道:“那自今日起,吾與諸君,就在此進行爲期十日的軍訓吧!”
“希望通過此番軍訓,可以矯正諸君的一些不良習慣,養成遵守紀律、命令、秩序的優秀習慣……”
“所謂不教而誅是爲罪,在軍訓之前,本官正告諸君:既是軍訓,則一切皆以軍法從事,凡觸犯者、違例者,皆當重罰!”
“諸君若有不願參與者,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說完,他就掃視全場,凝視了數秒。
沒有任何舉手或者有異議。
相反,他似乎看到人羣之中,充斥了名爲興奮和亢奮的情緒。
這就讓張越有些狐疑了,這是什麼情況?
在他想來,文人士大夫在遇到軍訓這樣的事情時,肯定會有跳出來,大聲嚷嚷什麼‘斯文掃地’什麼‘此非儒臣之爲’來抗議。
至少,也該有渣渣跳起來讓他立下一個下馬威。
但現在,情況卻和預計的完全不同。
幾乎所有人,都是躍躍欲試,一副‘侍中下令吧,吾等馬上就能開始’的神色。
這就是他將漢代文人和後世文人混淆,才造成的偏差了。
漢室文人士大夫,推崇和追求的,從來都是上馬能治軍,下馬能治民的文武全能模式。
就連當年的司馬相如,也曾經持節入西南,招撫西南夷諸國,爲國家立功。
另一位文壇領袖嚴助,更曾持節領軍南下,鎮壓閩越的反叛。
穀梁君子們,雖然嚷嚷着‘莫如和親便’,要和平不要戰爭。
然而,社會的風氣,卻是‘軍中自有黃金屋,軍中自有顏如玉’。
對於幾乎所有階級來說,軍功最高,是根深蒂固的觀念。
換言之,其實穀梁學派現在主和,只是因爲他們無力主戰,也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將領。
甚至很可能,僅僅是因爲公羊學派主戰,穀梁學派纔要主和。
不然穀梁君子們如何顯示自己的獨特性呢?
這就像當年,在公羊學派沒有興盛前,幾乎所有儒生,聽到匈奴二字,就跟打了雞血一樣,嚷嚷着要撅師塞外,收復新秦中(河套),與單于會獵於陰山之下一般。
所以哪怕是現在在這些士子之中的穀梁學子,現在也是一臉興奮。
所有人都在心裡狂喜:“張侍中果然有要領軍出塞的準備!”
錯非這位年輕的侍中官,在心裡早有要領兵出塞,立功覓封侯的打算,他何必在這新豐做‘軍訓’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而大家爲何打破頭也要擠進新豐,爭奪着一個百石甚至連百石都不足的小吏名額?
還不就是因爲大家賭這個張侍中未來可能要領軍出塞,提前來這裡佔個坑?
如今,張越宣佈軍訓,在衆人眼中無疑赤裸裸的表明了自己未來要出塞立功的志向。
幾乎所有人都在心裡歡呼雀躍。
常遠甚至有些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之色,想要引吭高歌。
他來新豐,不就是想要這樣的一個結果?
“我賭贏了!”常遠握着拳頭,在心裡說道:“父親大人,您等着,兒子一定會接您回來的!”
而在常遠身旁,兩個身着漢服,但眼瞳卻是褐色的年輕人,更是相擁在一起,大聲的歡呼起來:“張侍中萬勝!”
他們的舉動,立刻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緒,大家都歡呼了起來:“張侍中萬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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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大家彷彿看到了,未來跟隨這位侍中出塞立功的光輝前景!
只要成功獲勝,每一個人都將得到豐厚報酬!
當年,貳師將軍李廣利遠征大宛。
戰勝之後,一次性爲帝國貢獻了九位列侯,兩個九卿、十二個中兩千石和一百多位兩千石以及數百位千石官吏。
就連軍隊裡的伙伕,也得到了賞賜。
那些冒險追隨李廣利的死刑犯和奴隸,也全部獲得赦免,還得到了賞賜。
而前代的名將衛青霍去病,就更了不得了。
大司馬霍去病麾下,一共誕生了三十多位列侯,兩千石不計其數。
大將軍衛青麾下也誕生了二十餘列侯,其中甚至包括了當朝的丞相!
衛霍外戚軍功集團,甚至把持了國家權力二十幾年,直至長平烈候病逝,纔開始漸漸衰落。
而這位張侍中,一旦獲得領軍出征的資格。
他的下限最低也不會低於李廣利,而上限卻可能是霍去病衛青!
換言之……
封候拜將,人人都有機會!
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根本不是夢!
瞬間,士氣max,凝聚力max。
張越卻是跟傻了一樣,看着這些年輕人,良久他纔不得不感慨:“大約這就是漢家強盛的緣故吧!”
連讀書人,文人都是好戰分子,都是戰爭狂。
可想而知,這個民族的戰鬥力會有多麼恐怖。
也就難怪,哪怕到了元成之際,也能出一個陳湯,帶着兩三千人,裹脅僕從軍,帥師遠征數千裡,斬郅支頭顱而歸,更可以喊出那句: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