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望着衆人,他早就打算找個機會,開始自己的學閥之旅了。
掌握經典和經義的解釋權,這是很重要和很關鍵的事情!
而要得到這個力量,他就不僅僅需要公羊學派的合作和協力,還要打服穀梁學派、壓服毛詩、齊詩、韓詩,讓思孟學派低頭。
這無疑是一個艱難而困難之事。
旁的不說,自孟子之後,儒家各自爲政,相互爲敵,已經幾百年了。
各家學說,不說南轅北轍,但自相矛盾的地方多如牛毛。
講老實話,公羊學派和穀梁學派的分歧還是最少的。
至少,你若是將一個公羊儒生和一個穀梁儒生關在一起,他們兩個最多天天鬥嘴,甚至可能鬥着鬥着就變成了朋友。
但你若將齊詩派和韓詩派以及毛詩派的弟子關在一起,不出一年,你肯定能發現裡面早已經打成一團,三個人全部遍體鱗傷。
學派之間的鬥爭,就是如斯恐怖!
就如歷史上,西漢晚年,公羊學派和穀梁學派互相爭鬥,甚至差點讓黃老學派復辟成功了!
這樣的鬧劇,幾乎就是北洋內訌,讓張勳復辟的翻版。
爲了讓對手去死,寧肯拉一個人出來搞事。
但張越還是隻能去做。
因爲,他不做這個事情,假如讓其他人做了。
那他就會很被動!
況且,將來,他要遠征萬里,真的沒空也沒有什麼功夫回來調解學派之間的分歧和齷齪,更不想被人拖了後腿。
而最好和最安全的辦法,自然莫過於,在儒家各派系之中,成爲一個類似太宗皇帝時期的伏生以及先帝時期的魯申公那樣的精神領袖。
但此事卻是極難極難。
張越對此心知肚明。
旁的不說,這博望苑裡的穀梁儒生,就沒有幾個扶得上牆的。
指望他們能成爲有用之才,還不如自己去選幾個孩子從小培養,等他們成才了再讓他們去搶班奪權。
原因嘛也很簡單。
這博望苑裡的穀梁儒生,已是沉痾在身,積重難返。
他們已經是廢物了,無藥可救了!
所以,張越也從未指望過,能讓他們服氣。
只是將他們視爲刷聲望和名聲的墊腳石。
事實上,他們也挺好刷的。
………………………………
此時,門口的江升,也終於按捺不住了。
他知道,自己必須出來,也只能出來了。
若今天他避戰不出,整個博望苑的儒生就都要被這個張子重擊潰了。
人心一散,就什麼都沒了。
故他沒有辦法,只能硬着頭皮,揮了揮手,在兩個孫輩的攙扶下,拄着柺杖,走了進來,來到殿中,對着劉據和劉進微微拱手,拜道:“老臣拜見家上、殿下……”
劉據聞言,看向這位自己素來尊崇和尊敬的老師,嘆道:“老師年邁,今晚不該來的……”
江升來此的意圖和目的,劉據心知肚明。
若在以往,他還能看在這位老師的面子,偏袒和照顧一下穀梁儒生們。
但現在,他自己都危在旦夕,已經沒有功夫和精力再顧忌於此了。
劉據又不傻,他的死敵江充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甚至連自己的命也要撘進來,就想殺死這個十四年來第一個親近他的侍中官。
他怎麼可能蠢到做出讓這樣的人不滿和感到委屈的事情?
那不是自毀長城,自取滅亡嗎?
江升也是無奈,苦笑一聲,拜道:“老臣不得不來……”
事實上,鬱夷之行後,江升也明白了,自己和自己的門徒們要夾起尾巴,忍耐幾年。
就像當初,狄山之事,整個穀梁學派立刻縮起來閉門讀書,再不出頭,等到風聲過後纔再次出現在人們眼前。
就是爲保存自身,免得撞到槍口。
可是現在,他不得不出來了。
再不出來,穩住軍心,公羊學派就可能借着今天的事情,在思想、輿論和博望苑中對穀梁學派發起全面進攻。
這一次可不會有什麼董仲舒高擡貴手了。
吃了上次的虧,公羊學派大約是要趕盡殺絕,不留餘地的。
最起碼他和他的門徒,會被逐出長安。
若是如此,那他二十年的苦心經營和心血,就全都爲他人做嫁衣了。
穀梁學派不止要丟掉太子,還會丟掉長孫,甚至是全部的未來!
他又看向張越,眼中滿是惋惜和嘆息。
若此子是穀梁之士,該有多好!!!
但隨即江升就醒悟過來,他不可能是穀梁之士,甚至不可能成爲穀梁的朋友。
道理很簡單——他是主戰派,從他的言行中,更能看出來,他是無比反感穀梁的主張的。
道不同不相爲謀。
於是他知道了,今天之事,哪怕他不來,遲早有一天也會到來!
在這一刻,江升有些恍惚。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事情。
他的前輩,他的師兄徐偃在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光芒四射,意氣風發,來到長安。
那時整個穀梁學派在徐偃的帶領下,蒸蒸日上,迎來一個短暫而光輝的黃金時代。
徐偃甚至被拜爲博士,成爲了穀梁學派第一個被任命爲博士的大儒。
然而,有一天,徐偃迎來了一個他一生的對手。
那個人也和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年輕,一樣博學,一樣的意氣風發,甚至一樣是侍中官。
他的名字叫終軍。
一個曾如流星一樣劃破了天際,留下彩虹在史書上的人。
而毫無疑問的,他的師兄徐偃在終軍一敗塗地。
徐偃一生堅持和以爲是真理的東西,被打的粉碎,被砸的稀爛。
終於低頭認罪,再拜而辭,引頸就戮。
而今天,自己在垂暮之年,在人生的巔峰時刻,同樣迎來一個相同的年輕人。
這究竟是宿命還是上蒼給與穀梁學派的考驗?
江升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他只能迎難而上,也必須迎難而上。
這一次不再爲了利益,也不再爲了爵祿。
只爲了心中堅持的理念和自我的價值。
不知爲何,江升此刻心裡浮現了一首他曾聽人唱過的小歌。
悲涼的曲調,在他內心莫名響起來。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將奈公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