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軲轆咕咕的響動着,端坐在安車之上,今年已經年近七十的夏侯始昌,滿頭白髮,身形消瘦,腰背皆彎,看上去似乎已是風燭殘年。
但那雙似乎永遠充滿着智慧和溫暖的眼睛,卻在無時無刻的鼓勵着他的弟子、門徒們。
讓人如沐春風,情不自禁就生出孺慕之情。
作爲《春秋公羊》學的專家,兼《尚書》界的研究大能。
夏侯始昌雖然沒有接受過正統的《春秋公羊》教育,不是董仲舒和胡毋生這兩個主要公羊學派支系出生的。
但是……
他曾拜入濟南鴻儒伏公門下,得授《洪範五行傳》,而授他《洪範五行傳》的伏公來頭很大,其乃太宗名士,儒門精神領袖伏生之後。
此人地位,相當於公羊學派的公羊壽,是漢季尚書學派的祖師爺。
僅僅是他保存了《尚書》,使其能重見天日這一功勞,就足以讓人頂禮膜拜。
太宗在位時,曾敬爲國老,遣晁錯爲弟子,從其受《尚書》。
是故,夏侯始昌雖然沒有董仲舒、胡毋生那麼有名,但在公羊學派的地位一點都不低。
在董仲舒去世後,他就成爲了公羊學派內部的領袖之一。
連當今天子也異常敬重其學問、品德,任爲昌邑王太傅。
“老師……”一個儒生捧着一副簡書,恭身來到夏侯始昌的車駕前,拜道:“長安來信!”
“拿來……”夏侯始昌擡起頭,輕聲說道,他是魯人,所以口音裡有濃重的魯音,聽起來和天下盛行的雅語有些格格不入,大約就像後世的廣東人講普通話,聽着有些含糊。
但他並不打算改——雖然其實他可以講一口純正的關中雅語。
然而除了面見天子以外,其他所有時候他都是以魯音與人交談。
因爲,對於所有魯地儒生而言。
魯音不僅是他們的驕傲,更是他們用來提醒和警示自己不要忘記使命的象徵。
就像勾踐臥薪嚐膽的那個苦膽。
很快,那個儒生就將簡書呈遞到夏侯始昌面前,他微微攤開,放到一個專門用來閱讀竹簡的書架上,然後看了起來。
“丞相要垮臺了啊……”微微的看了看書簡上的內容,夏侯始昌就微微掐指算了算,嘆道:“徵兆早有啊,去歲樑父山莫名起火,山火燃掉了天主廟的承柱,丞相者,承奉天子,相助社稷也!”
此話一出,左右皆敬拜:“老師英明!”
與董仲舒、胡毋生一系的傳授方式不同,夏侯始昌的門徒弟子,多是其宗族門人。
這種家傳經書的方式,在如今依然昌盛不已。
如《春秋》的另外兩個小學派,鄒氏傳與夾氏傳,就是通過這種方法延續。
父傳子,子傳孫。
外人若想一窺其經書,通常要付出真金白銀。
價格高到很多時候就連王侯也承受不起。
譬如,當年賈誼賈長沙欲觀鄒氏傳,以其名聲地位,尚且付出了五百金,才被許可一觀。
而夏侯始昌的家學,外人想要學習,一般來說,先準備一千金再說。
只是……
環顧四周,夏侯始昌微微一嘆,家傳經學的方式,可以保證經義和知識被自己家族壟斷。
但卻缺乏活力,難以適應越來越激烈的漢家思想界的變化。
但他又捨不得和董仲舒、胡毋生等人一般,將自己畢生心血,平白傳授給不相干的人。
這是魯人根深蒂固的思維。
吝嗇、保守、頑固和固執己見。
他早知道自己的這些毛病,也早明白要改。
但和魯音一樣,他拒絕!
概因這是魯人的驕傲。
他伸手出來,立刻有兩個孫輩上前,攙扶起他。
“祖父大人……”一個年輕的小傢伙,將夏侯始昌的鳩杖遞給他,然後小心的扶着夏侯始昌,問道:“您要去哪裡?”
“吾要去面見大王!”夏侯始昌回頭看着這個年輕人,眼中滿是慈愛,對他來說,這個雖然只是族人之子的年輕人,卻必可承他衣鉢,所以話語之中滿是溫柔:“長安城將有大變,吾身爲太傅,當爲大王畫之!”
沒有人能拒絕帝師的誘、惑。
當年申公九十歲,一遇天子傳喚,便不顧車馬勞頓,遠行數千裡來到長安。
夏侯始昌記得很清楚,當年,他就站在道路邊,望着朝廷使者恭敬的尊請申公入朝。
可惜……
自孔子以降,魯人就似乎被詛咒了一樣。
先是孔子周遊列國終不得用。
然後又是曾子、子思,困於魯國,不得伸張。
而子夏、孟子、荀子卻名動天下,風光無比。
等到了秦季,魯地儒生瘋狂涌入咸陽,匯聚在秦始皇和秦二世之下,企圖勸說他們行儒家之政。
結果,秦始皇焚書坑儒,狠狠的抽了他們一巴掌。
二世倒是蠻敬重他們的。
但是……
秦二世而亡……
其後,魯地儒生們,在秦末的戰亂之中,一次次的押寶。
他們最開始擁護臧霸,然後臧霸gg了。
接着又擁護田橫兄弟。
田橫兄弟gg。
最後又宣佈效忠項羽,項羽倒是很敬重他們。
但亥下一戰,項王自刎烏江,魯儒們發現,那個曾經被他們瞧不起、看不上、覺得不可能成功的流氓頭子,草民出生的泗水亭長劉邦坐到了天子寶座上。
這可太尷尬了。
於是,魯儒們在項羽敗亡後,打起爲‘項羽盡忠’的旗幟。
號稱要和劉氏漢室魚死網破。
劉邦聞言勃然大怒,下令調集重兵,將魯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其時周勃陳平,秣兵歷馬,韓信蕭何,引兵在外。
魯儒們嚇得雙股戰戰,於是肉袒而降。
想着這些往事,夏侯始昌的內心就充滿了恥辱。
在事實上來說,漢季社會輿論的‘新王論’的興盛,魯儒們貢獻不小。
在某個程度上來說,再沒有比魯地儒生更希望漢室滅亡,改朝換代的人了。
因爲,只要劉氏統治存續一天,那他們一天就要承受那些恥辱和痛苦。
高帝曾在儒生帽子裡撒尿,而被他撒尿的那個儒生恰好是魯地出生……
高帝也曾經見到一個戴儒冠的儒生,氣不過來就一腳踹飛他,將他踹泥水裡,不巧那人也是魯人……
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高帝與酈食其的故事,將這位漢高帝太祖皇帝對儒生的厭惡之情表現的淋漓盡致。
是故,魯地儒生在漢季百年來,一直在痛苦、猶豫和恥辱之中掙扎。
但造反這種事情,他們又不敢。
就只好跟着鼓譟新王論,提出‘漢家堯後’的理論,到處宣揚劉氏應該退位讓賢。
而在另一方面,正因爲得不到,所以他們又無比憧憬和嚮往,輔佐天子,治齊昇平。
可惜……
哪怕是申公,最終也從長安鎩羽而歸。
曾經強盛一時,號稱‘儒宗’的魯儒學派更是沉寂了下去。
夏侯始昌雖然其實並非正統儒生,更非魯儒一系。
但他是魯人,對於魯儒們的遭遇感同身受,非常同情。
心裡面也同樣也有着類似的念頭和想法。
如今,長安政局變動,讓他看到了一絲曙光。
……………………………………
半個時辰後,夏侯始昌就在族人門徒的攙扶、簇擁下來到了昌邑王的王駕攆車之前。
“大王!”夏侯始昌巍顫顫的喊了一聲。
坐在攆車上,正閉目養神的昌邑王劉髆立刻就睜開眼睛,下令停車。
“太傅怎麼來了?”劉髆在兩個侍從攙扶下,走下攆車。
作爲當今天子的第四子,劉髆很年輕,他今年纔不過二十四歲,但……他的樣子卻很虛弱,看上去弱不禁風,彷彿風一吹就要吹倒。
沒辦法,劉髆十三歲被立爲昌邑王,然後遠離長安,來到了繁華的昌邑。
樑齊之間,自古多美人。
年少的昌邑王,如何抵禦得住溫柔鄉的侵蝕,不過七八年就已經變成這個模樣了。
但劉髆對於夏侯始昌卻是極爲敬重的。
不止因爲這位老大人是他父皇親自爲他挑選的太傅。
更因爲他的親人們,都暗示過他,欲要入繼大統,就必須得到太傅的扶持。
“大王……”夏侯始昌看着臉色蒼白,看上去氣色很不好的昌邑王,心裡也是嘆了口氣。
本來這位大王是儲位最強有力的競爭者。
他的外家是貳師將軍海西候李廣利,手握重兵,他本人也很得當今喜愛,性格也頗類當今,聰明、伶俐有果決。
不似太子,優柔寡斷,常有婦人之仁。
但……
就是這個身體太糟糕了!
哪怕是六十三歲的當今,恐怕身體也要比這位昌邑王好太多太多了。
但奈何,在女色問題上,這位大王誰勸都沒用。
哪怕是在這朝覲長安的路上,夏侯始昌每天都能見到有美人被送到他的攆車和行宮裡。
所以,夏侯始昌也只是嘆了口氣,作爲公羊學派的讖諱大師,夏侯始昌一直認爲一切在冥冥中早有決斷。
凡人只能順勢而爲,不可逆勢而求。
所以,他強行嚥下勸誡的話語,微微拜道:“回稟大王,老臣剛剛得到了長安的消息,說是太僕公孫敬聲事涉巫蠱大逆,已經被下獄了,丞相公孫賀也上書請罪……”
劉髆一聽,笑道:“寡人還以爲什麼事情呢?昨日寡人就已經知道了此事了!”
他微微笑了笑,道:“只是不敢勞動太傅,所以就沒有驚動您……”
“大王既然已經知道此事了,那麼,大王有何決斷?”夏侯始昌目光灼灼的看着劉髆,此刻他希望這位昌邑王能對他說一句‘請太傅爲寡人畫此大業’。
然後,劉髆卻是苦笑了一聲,道:“寡人能有什麼決斷?要有決斷也該是父皇來做!”
他看着夏侯始昌,輕聲道:“太傅可知,如今長安政壇,早已經發生了劇變!”
他拍拍手,一個年輕官員,就捧着一堆竹簡,送到夏侯始昌面前,劉髆苦笑着道:“請太傅看完這些簡牘再來與寡人談朝政罷!”
若是以前,劉髆若是知道公孫賀父子要垮臺、滅亡。
說不定他會打起精神,去找所有能找的關係,極力的謀劃奪嫡。
但現在……
劉髆覺得有那個功夫,不如去多睡幾個妹子。
甚至……
劉髆覺得,與其費盡心思的去謀奪儲位,倒不如交好那個張子重,讓他教幾招養生之術,讓自己能多活幾年。
長命百歲纔是硬道理啊!
夏侯始昌看着劉髆,又看着自己眼前的簡牘。
有些不可思議,但他還是忍住了內心的急切,招了招手,讓門徒子孫捧着那些竹簡,爲他讀閱。
“夏五月,駙馬都尉金日磾舉南陵人張子重爲秀才,太常審查,報曰:駙馬都尉所舉秀才,品性純良、德才兼備,天子曰可,隨之召見秀才,對奏蓬萊獻《王命論》,上聞而大悅,命爲侍中,侍中辭曰:願爲陛下牧一縣,以觀其效,天子悅,以新豐爲皇長孫進食邑地,以侍中張子重領新豐事……”
“丞相孫公孫柔因誣陷、謀害侍中張子重,下獄論罪!”
“夏六月,侍中張子重履任新豐,行公考,長孫親臨,天子幸之……”
………………………………
隨着那幾個子侄門徒的宣讀,夏侯始昌這纔想起來,前不久他似乎得到消息,太學祭酒董越打算代父收徒,而對象正是那個張子重!
但他沒有放在心上,以爲只是一個倖臣罷了。
而董越這個沒節草的傢伙,在捧臭腳。
但現在,隨着這些詳細的信息和情報,被披露在他面前。
夏侯始昌這才醒悟,一個前所未有的政壇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而丞相公孫賀父子,甚至就是因爲這個新星之故而倒臺的。
至少,有一半的緣故是因爲對方。
更可怕的是,這個政壇新星,不像過去的那些天子寵臣和倖臣,不學無術,只是靠着逢迎拍馬。
他的學術造詣功底,深厚的可怕。
人稱張蚩尤!
穀梁學派、左傳學派,都已經在他面前一敗塗地。
他敬獻天子的王命論以及送給董越的《春秋二十八義》據說都有大師之風。
以至於關中人自豪的將其與賈誼、終軍相提並論!
“大王可有更多有關此子的消息和情報嗎?”夏侯始昌深吸一口氣,對劉髆問道。
現在,他想知道所有有關那個張子重的東西。
包括他的行爲、論述和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