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二年春三月初七,新豐臨渭鄉之畔。
天子御駕,駕臨於此。
文武羣臣,簇擁在側。
便連一直在未央宮石渠閣之中,忙於著史的太史令司馬遷,也出現在隨駕人羣之中。
如今的司馬遷,已是垂垂老矣,鬚髮皆白,身形枸僂,看上去憔悴無比。
李陵一案給他造成了難以磨滅的創傷。
錯非是家族數代的志願,都聚於胸中,爲了祖輩們的志願與理想,他早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新豐變化,真是翻天地覆啊……”老邁的太史令,望着眼前的一切,唏噓感嘆:“幾乎就像換了人間!”
左右子弟、下屬,都是低頭默然。
眼前的一切,確實超乎想象。
河畔,一架架巨大的水車,傲然矗立,巨大的木輪,緩緩轉動,將渭河的河水汲到渠道之中。
潺潺流水,通過一條條渠道,灌輸到農田原野之中。
農夫們,帶着孩子、婦孺,在道路兩側與田野之中,恭拜於地,恭迎着天子御駕巡幸於此。
遠方,隱隱有炊煙裊裊升起。
更緊要的是,這些農夫身上的衣着完整,少見有補丁。
臉上更是頗有光澤,肌膚紅潤,沒有半分菜色。
司馬遷甚至看到,有一個老農手上抱着一個嬰兒,背上揹着一個,其身邊更跟着好幾個懷抱嬰兒的婦女。
田野道路間更是不時能聽到嬰兒啼哭之聲。
“這新豐到底生了多少個嬰兒?”有官員詫異的問着。
“新豐禁止溺嬰……”有熟悉的人解釋:“據說,一人溺嬰,全族連坐,亭長、里正及鄉官吏皆坐瀆職,考績直接課殿,三年不得晉升,並扣發當年獎賞,溺嬰之家更是不得參與任何官府組織的活動,不得使用渠道,不得使用一切官府假民之器……”
“故而,從上至下,百姓官員,寧爲奴婢,不敢溺嬰……而地方官吏,更是對其轄區的孕婦,格外上心,不說一日一問,三日一問其身體,錄其產期,待其生產後,更是立刻上門,查問母子詳情,不敢有絲毫懈怠……”
“啊……這麼嚴格啊……”那人縮了縮脖子,弱弱的道:“這麼多嬰兒,如何養得活?又怎麼養得起?!”
“怎麼養不活?如何養不起?!”熟悉新豐之人,哂笑道:“新豐百姓,不提其他,每戶有田至少三十畝,低於此數,可以假官田而耕之,地租不過三成……而地方豪強、貴族,甚至願意以兩成甚至一成地租,招徠佃戶……”
“啊……這麼低的佃租,那些人吃什麼?”
“明面上的說法,自然是良紳體恤鄉黨鄰里,恐其難養妻兒……”一個貴族嘿嘿的笑着答道:“實際上嘛……無利不起早!若不施恩於其鄉黨,這些人的作坊,去哪裡找工人?”
“農閒之時,新豐百姓,使男以上(十四歲),皆做工於工坊之中,熟練之人,勤勉之士,尤其難尋,吾聽說,在新豐如今有人只是在村中設一木作坊,專門加工各色木料,賣與新豐工坊園,一月之利,勝於舊日租佃之利十倍乃至於數十倍!”
“君若是新豐之豪紳,是以微薄之地租而收鄉黨之心,得長久之士,坐享十倍、數十倍之利,還是去敲骨吸髓,惡及鄉鄰,獲罪官府?”
衆人聽着,都是沉默起來。
司馬遷遠遠的聽着,也是默然。
他想起了自己耳熟能詳的一個孔子故事。
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以加焉?曰教之!
這個故事對司馬遷影響很大,他所著之史中,就特別有一個章節,來描述有史以來富貴經商之士,謂之:貨殖列傳。
在對工商、商賈之事上,司馬遷的態度,繼承了孔子的‘倉稟足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又暗和了雜家的‘富貴則仁義附之’的理念。
如今,聽着這些人的議論,司馬遷嘆道:“論及治世之道,世焉有善於張子重者乎?”
民不富,如何會知禮儀?
衣食不足就談論榮辱,那不是耍流氓嗎?
顯然,新豐的路是正確的。
只有先富民,然後再施行教化,才能起作用。
不富民而談教化,就像刻舟求劍的楚人一般,不過是空談。
此時,天子已經從御攆上下來。
太孫劉進,領着數十名新豐官吏,上前迎接。
左近百姓們更是紛紛屈膝,高呼着:“陛下萬歲,大漢萬年……”
司馬遷於是連忙整理好衣冠,跟了過去。
在太孫殿下的引領下,天子走入一條田間阡陌小道。
羣臣,自是排着隊,跟了上去。
司馬遷是老臣,又是太史令兼着中書令,因此有所優待,走在人羣中間。
即便如此,也是等了好久,才得以進入那條阡陌小道。
春日的暖陽,照在田間。
麥田裡,禾黍悠悠,中心搖搖,威風吹過麥田,泛起無數麥浪。
司馬遷看着這些壯實、飽滿而堅挺的麥子,不知爲何,眼睛泛起了絲絲淚花。
因爲,這是他此生見過的最壯麗的景象。
比龍門峽的浪潮更壯美,比碣石的波濤還優雅。
因爲……
這是麥,五穀之一。
社稷的底蘊,國家的希望,天下的未來所在。
“這樣一畝麥地,收穫之後,能有幾石之產?”羣臣中,無數人竊竊私語。
“五石以上吧?”有人比較保守的估計着,不過顯然,他沒有做過農活,不知稼牆之事。
所以,立刻就有大司農的官員反駁:“五石?呵呵……若只有五石,何必如此興師動衆?最起碼都有六七石,說不定能達到八石的畝產!”
衆人聽着,呼吸都急促起來,甚至有來長安述職的地方郡守、刺史,恨不得趴在地上,對這些麥苗頂禮膜拜。
天可見憐!
漢家畝產,粟米一畝平均爲兩石,麥子高一些,但也就兩石半而已。
許多地方,最好的土地,最好的年景,畝產也才四石。
就這已經是很高的數字了。
而在這裡,在這臨渭鄉中,隨便一塊麥田,畝產都是六石起步……
其中差距,簡直無可估量。
等於新豐人用一畝地,就能產出別人兩畝、三畝甚至四畝的糧食!
對於人們而言,這簡直像神話一樣。
更不提,眼前的麥田裡,確實很容易就能找到多穗的麥子。
司馬遷甚至都沒有仔細審視,就在眼前數步之內,找到數株多穗之禾。
而在這時,前方,天子已經在詢問着,一個新豐農稷官,問着他:“卿等平日是如何指導百姓耕作的?”
那官吏很年輕,但談吐不俗,不卑不亢,只聽他輕聲稟報:“回稟陛下,臣等平時,按侍中公所編之農書,指導百姓耕作……”
“以趙都尉所授之代田法,教百姓於耕作之時,將田以圳壟分之,又用曲轅犁,深耕土地……”
“其次,便是堆肥、施肥,新豐民間,人畜糞便、尿液,皆有用途……”
“最後便是除草、捉蟲,須得勤快……”
“如今,蒙陛下聖德,太孫殿下嘉恩,新豐百姓,村村有渠道,三戶之中便有一牛之耕……故一夫一日能耕數十畝之地……”
話雖說的低調,但聽者卻無不豎起耳朵。
更有無數人,已經將主意打到了這些即將收穫的麥子上面。
不知多少貴族,已經打算在下個月新豐小麥開始收割後,就來這裡購買麥種。
畝產六石起步的麥種,誰不想要?
價格再高,他們也要吃下!
而官員們,則都對新豐的官吏虎視眈眈,覬覦不已。
因爲……
新豐已經用事實證明了,他的成功。
很多人都已經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在自己的轄區,複製這新豐的奇蹟。
而從新豐這裡,請一批能吏良吏回去輔佐自己,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
只要能在自己轄區,獲得一半像新豐這樣畝產和地方政績,何愁自己不能高升呢?
甚至說不定,可以如李冰父子、西門豹、兒寬一般青史留名,垂於萬世……
只是……
這些人看了看眼前的情況,又想了想那位如今遠在雁門的張蚩尤,都有些忐忑。
這樣挖他的牆腳,會不會惹怒對方?
但想了想以後,這些官員堅定了決心。
不學新豐,不復制新豐的模式,怎麼成功?
若不能成功,何以升官?
再說了……
爲了黎庶,爲了天下,那位張蚩尤就算惱火,又能如何?
尤其是公羊學派出生的官員,已經下定決心,馬上就行動起來。
……………………
張越此時,當然不知道新豐的事情。
他現在,正笑意盈盈的端坐在高堂之上,看着下方的數十對新人,對他集體行禮,謝其保媒之恩。
過去兩天,善無城中,民族融合、團結、和諧之樂,響個不停。
短短時間內,張越就爲長水校尉、護烏恆都尉以及句注軍的單身未婚軍官們,解決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樁婚姻。
雖然,大部分都是納妾。
但烏恆各氏族首領們,卻是喜笑顏開。
能將女兒嫁給漢家貴族、軍官,這是他們的榮幸。
烏恆的淑女們更高興,因爲她們嫁的人,都是漢家英雄。
無論身材、樣貌還是見識、談吐與個性,都不是她們接觸過的塞下男子可以比擬的。
軍官們更高興,就這樣抱回一個美嬌娘,還一毛錢不花,反而得了許多嫁妝,誰不歡喜?
當然,在這喜慶氣氛中,也稍微有些不和諧的聲音。
主要是來自已婚軍官與士兵們。
他們看到同袍、上司們,紛紛抱得美人歸?
自然心裡面有所嫉妒、羨慕。
不過不要緊……
張越已經爲他們準備好了。
這只是一個開始!
雁門郡塞下各氏族之中,還有無數待嫁妙齡少女。
此外,上谷郡、上郡、代郡、甚至漁陽郡,也都有着許多選擇。
實在不行,塞外烏恆六部裡,還怕挑不出合適的佳人?
總之,這一次,張越是打算爭取讓每一個長水校尉、護烏恆都尉與句注軍的將士,都如願抱回一個嬌滴滴的美人。
只要你情我願,多娶幾個也沒有關係。
反正,別人樂意,自己也歡喜。
更有利於國家、民族,張越自是欣然樂見。
他甚至打算讓續相如、司馬玄也娶上幾個回家。
這是他的理念。
民族融合、團結,若不通婚,那不是在放屁嗎?
“通婚是開始……”
“接下來就是經濟搭臺,貿易唱戲了!”張越笑意盈盈的接過了新人們奉上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甘甜無比,舒爽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