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場中百姓士民的反應,楊宣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他很慶幸,在自己開講之前,他張蚩尤沒有到場,這使得他獲得了這寶貴的先手!
而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一講完,他就知道,自己已經獲勝了!
因爲,人民相信了他!
除非,發生奇蹟,不然就無法扭轉人們心中已經形成的觀念!
“所以,孔子說,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果然是至理名言……”楊宣在心裡暗想:“泥腿子庶民就該由吾等君子指導和教化,愚民纔是治理天下的唯一道路!”
證據就是現在眼前在場的這數以千計的民衆,他們因自己的故事而相信自己。卻不會去想,自己所說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就像當初,陳勝在一塊帛書上寫下‘陳勝王’三個字,塞進魚肚子裡,又在晚上在樹林裡假裝狐狸,大喊‘大楚興,陳勝王’。
那些百姓不就因而深信陳勝,於是揭竿而起,戳破了秦王朝的虎皮?
這樣想着,楊宣就變得倨傲起來。
既然百姓需要像自己這樣的君子士大夫的教育和統治,那麼,他們就不需要有什麼思考的能力。
他們的行爲與生活以及三觀,有自己這樣的君子去規劃和制定就好了。
他們,只需要按時納稅、服役、聽從命令就可以了!
但,就在此時,楊宣眼角的餘光猛然瞟到了在不遠處的人羣竟猛然向兩邊退避。
一輛馬車,正擠開人羣,緩緩駛來。
那馬車彷彿有着魔力一般,讓所過之處的人們,紛紛退避到兩側,將道路讓開。
“侍中張子重來了!”有人呼喊着。
“張蚩尤來啦!”而更多的人,則驚呼着。
“張子重?”楊宣如臨大敵,立刻繃緊了神經,看向那個方向:“他爲何選擇在此時,忽然出現?”
講道理,楊宣在事前預計過,估算過。
他認爲,這個對手,要嘛選擇在講義開始之前過來,先聲奪人,搶佔先機。
要嘛選擇在講義結束之時過來,後發制人。
根本不會選擇在講義開始後的現在,自己的氣勢達到巔峰的時刻過來。
因爲,這等於是在戰爭中,當着敵人的面渡河,現在可沒有什麼宋襄公會和對手客氣,講什麼堂堂正正之陣了,一定會趁着對手立足未穩,發起猛攻。
可如今看來……
對方,卻選擇了自己認爲最不可能的時機。
“這張子重真是目中無人!”楊宣氣的肺都要炸了!
對方選擇在現在出現,幾乎就是等於告訴他和其他所有人——左傳?在他眼中只是一個跳樑小醜,不堪一擊的弱渣!
這種赤裸裸的蔑視與藐視,讓楊宣心裡面,戰意高漲。
他發誓,一定會狠狠的教訓一番此子。
讓他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而在這裡,經過方纔的講義,楊宣深信,自己已然佔據了主場!
圍觀的數千人民,就是他的最大依仗。
哪怕對方悍然以權勢相迫,撕破臉面,也只能贏一時,而不能贏一世。
圍觀的百姓,會將今日的事情,說給天下人知道!
………………………………
張越卻是站在馬車之上,手持着繮繩,驅趕着馬車,緩緩前行。
在他身後,一隊奉命保護他的期門騎兵,緊緊的簇擁着他。
他擡頭看向遠方,在臺上站着的那個儒生。
兩人視線交錯,張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
馬車駛到講義的會場,張越跳下車來,看了看周圍的陳設。
一個很不錯的講義之所。
四周公卿具在,更有無數博士官在旁。
真是一個理想的將左傳學派埋葬的場所。
“末學後進張子重,見過諸位明公、先生……”張越提起綬帶,微微理了理頭上的貂蟬冠,便長身作揖拜道:“小子不才,聞說今日左傳楊公,欲要當衆講義,故而冒昧前來,還望諸公海涵……”
衆人看着他,紛紛起身,回禮道:“不敢!侍中既來,還請入座……”
“坐就不必了……”張越咧着嘴,回過頭,看着臺上的楊宣,對其微微拱手,拜道:“小子方纔在外聽說,楊公方纔講了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
楊宣看着自己眼前的這個年輕的不像話的侍中官,感受着他臉上和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對自己和整個左傳學派的蔑視與輕蔑的氣息,勉強按捺住內心的怒意,還禮拜道:“然也!侍中公可有什麼指教?”
他就不信,對方還能推翻《左傳》之上,白紙黑字,載於青史,流傳數十年的經典故事?!
“指教??……”張越咧着嘴笑了起來:“有什麼好指教的?不過是一個莫須有的故事而已!”
“爲了編這個故事,楊公與左傳諸生,幾十年來沒少廢心思吧?”
“你……”楊宣聞言,顫抖着手指,指着張越,怒吼着:“張侍中!不要血口噴人!”
“當然……”張越微笑着道:“所謂‘鄭伯克段於鄢’也可能與楊公無關,可能是戰國時期,某位大人物的隨筆之作而已……”
“張子重!”不止是楊宣,在場的好幾個左傳大儒以及古文學派的大儒,紛紛起身,大聲怒喝:“汝不要信口雌黃!”
張越哈哈大笑:“在下從不講沒有根據的事情……”
“《左氏春秋》之中所載的所謂‘鄭伯克段於鄢’,在下有確鑿證據,證明其爲僞造……”
這話一出,頓時全場驚駭。
無數人側目以對。
左傳之中所載的‘鄭伯克段於鄢’,因爲記載的太過詳細,在過去數十年,雖然也有人質疑和非議,但,卻無人能給出實錘。
畢竟,秦始皇焚書坑儒,盡毀六國史書。
而唯一存留下來的秦國史書,也毀於秦末戰亂。
由是,別說春秋的事情了,就連戰國的事情,人們也知之甚少。
整個諸夏文明,因此出現了一次文化大斷層!
今文學派與古文學派,也是在這個背景下誕生的。
所謂今文,最初是指的,通過個人記憶,在漢季重現的春秋戰國經學。
所謂古文,則是從各種遺址、廢墟之中挖掘出來的古代書簡,經過當代翻譯後出現的經學。
因爲種種原因,今文學派與古文學派,在理念、思想、對事物的看法上,發生了南轅北轍,自相矛盾的爭端。
由是出現了兩大經學陣營對立的情況!
若張越能拿出實錘,錘破左傳‘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
那麼……
這說明……
一個全新的史料記述,將出現在人前。
張越卻是昂着頭,提着腰間的驃姚劍,走上臺去,對着楊宣一拱手,問道:“楊公可讀過論語?”
楊宣聞言,咬緊了牙關,怒喝道:“張侍中,不要欺人太甚!《論語》吾自可倒背如流!”
“很好!”張越打了一個響指:“子張曰:‘《書》雲:‘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
楊宣聽着,臉色鐵青。
這一段,他自然知道。講的是子張問孔子:爲什麼尚書要說高宗(武丁)即位,要三年不語?孔子說,何止高宗?在古代,所有君王,嗣君即位都要三年諒陰!
這在楊宣看來,簡直就是在侮辱他的智商!所以他向前一步,問道:“張侍中,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張越微微一笑,道:“小子只是想告訴諸公一個事實——在三代之時,嗣君即位,亮陰三年,乃是禮!國之大禮,君卿之道!”
“《尚書。洪範》有曰: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噬!”
“故昔者,楚莊王即位,三年不鳴,一鳴驚人!”
“故昔者,成王即位,周公攝政,及成王長,還政於王!”
“故昔者,厲王被放,共和執政,及宣王長,乃還政於王!”
在後世,鄭伯克段於鄢,幾乎已經變成歷史事實,人盡皆知。
就連曾經的張越,也是一度深信不疑。
直到一天,一個土豪從境外買回了一大批流落在外的簡牘。
經過碳十四測定,這批簡牘的時間被確定爲戰國中期,地點爲楚國,性質爲楚國經史。
這批簡牘的出土,向人們揭露了一個不同於左傳的歷史。
更重要的是,它們的出現,徹底證僞了孔安國的古文尚書。
因爲……
研究者在簡牘之中,發現了完全不同於古文尚書的九篇尚書。
恰好,其中有一篇叫《鄭武夫人規勸孺子》。
這篇簡書,向人們揭露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左傳記錄的史實!
更告訴了世人,在宗周時代,甚至在殷商時代,諸夏民族實現了一定程度上的貴族共和民豬制度!
隨着張越的話,全場公卿士大夫,全都站了起來,人人側目以對,神色緊張的看着張越。
一個老儒生,巍顫顫的上前,問道:“侍中公,有何憑據?”
現在,不止是古文學派的人緊張不已。
就連今文學派的大儒巨頭們也是神情肅穆。
因爲,倘若對方能拿出實錘。
那麼……
這意味着,整個經文,都將被重寫!
尤其是公羊學派的儒生,人人都感覺,自己的心跳跳的有些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