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大太監薛明浩略顯尖細,陰柔的聲音在大殿之中迴盪。
第一個面露不自然的是學部侍郎竹青衣。
他當然知道這篇文章,當初梅俊蒼想要讓自己落筆,將這篇文章送入宮中。
但那個時候梅清臣成聖賢乃是他們儒家的核心大事,所以自然不可能爲了個人情感壞了大事,因此將梅俊蒼趕出府。
而這也是後來一系列事情的導火索之一。
讓梅俊蒼在董行書門前跪了一宿,讓梅俊蒼一夜白頭,讓梅俊蒼轉投周鐵衣門下,讓周鐵衣藉助梅俊蒼逼得梅清臣吃下那碗飯,讓梅清臣無法在當日成就聖賢,阻止聖上修道!
本來他都以爲這件事已經完結了,但沒想到這件事彎彎繞繞,今日又繞回了朝堂之上,真是世事莫測,但卻有因有果。
不過就算是《君父無過論》,也不至於讓聖上如此動怒啊?
竹青衣餘光看向站在首列的司民董行書。
一篇駢文很快就讀到了最後,然後掌印大太監薛明浩明顯愣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讀最後四個字。
坐在御座上的大夏聖上冷笑道,“讀!”
薛明浩深吸一口氣,讀道,“求仁得仁。”
百官們明顯一愣。
在薛明浩開始讀這篇《君父無過論》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在這件事上儒家已經失了先手。
當初不將梅俊蒼的文章遞給聖上,就是一個大錯。
但最後四個字什麼意思?
是梅俊蒼駢文裡面寫的?
不對。
這四個字明顯和文章不搭,應該是別人寫的批語!
聯繫梅俊蒼的經歷,百官們很快就鎖定了些批語之人。
大夏司民,董行書!
這批語站在儒家的角度來看,自然寫的沒錯,是告誡徒孫,你父親在做對的事情,是大仁大義,不要阻攔。
但站在大夏聖上的角度。
這是大錯特錯!
董公,糊塗啊!
朝廷之中的儒家官員們在心裡嘆了一聲。
但他們也說不出口,因爲否定這四個字,就是否定儒家風骨!
你們儒家敢做不敢當,連落筆求仁得仁都不敢認,還如何讓天下人相信你們口中的仁義道德。
那纔是真的將仁義按在地上摩擦!
董行書靜立不語。
他知道自己犯錯了。
不過這時他只能夠堅持自己是對的。
因爲他的批註站在儒家的角度來看,就是對的。
除非他承認自己從始至終都站在黨爭的角度來看。
他犯的是政治錯誤,但卻不違背自己的儒家學問。
這就是絕大多數儒家官員難以兩全的地方。
書裡面教導自己的是一個道理,但是真的要落在治理百姓身上,那又是另外一個道理。
大夏聖上首先看向董行書,“這四個字是伱寫的!”
董行書出列,“回稟聖上,是。”
大夏聖上沒有問爲什麼這麼寫,而是連聲咆哮,大笑道,“好,寫得好,儒家最大追求,莫過於求仁得仁!”
大夏聖上銳利的目光不減,身子前傾,手掌撐在膝蓋上,如同捕食的老虎,看向梅俊蒼,“來,你說,你爲何到現在才上呈這篇文章!”
百官們看向梅俊蒼。
這也是這次另外一個問題。
梅俊蒼上呈這篇文章肯定不是用來祝賀的,大家都知道這是用來黨爭的,但梅俊蒼不能夠用這個理由,不然他的文章對司民董行書的殺傷力就不那麼強了。
梅俊蒼一襲白髮,目光幽深沉凝,面對大夏聖上如同老虎的咆哮聲,他拱手道,“臣之父請罪原因是沒有教導好臣,臣上書這篇文章認罪,最初的目的就是爲了替臣父開罪。”
“當初我入司民府,司民沒有同意上呈,想必是認爲臣有罪,所以無顏寫這篇文章,因爲臣確實犯下了輕慢政事之罪。”
“而後臣入老師門下學習,明白了很多道理,同樣將這篇文章上呈給老師,老師看後,認爲臣即使領了罪罰,但其罰不足以補過,既然是怠慢政事之過,自然要通過勤於政事補救,這樣才能夠教導天下人。”
“因此教導臣擔任《天京報》主筆,而後又幫助臣引薦給司律,幫助辦理《法治報》,推廣白話文運動,教導百姓,前日司律爲臣請功,是認可了臣勤於政事的功勞,因此臣纔敢說自己能夠將功補過,因此今日纔敢將這文章上呈給陛下。”
說到這裡,梅俊蒼跪倒在地上,“若陛下認爲臣有欺君之罪,還請陛下懲治臣,臣絕無二言,只是不想要再讓臣的父親替臣跪在午門前受罪,也不想要因爲臣父親受罪,讓陛下難堪,萬般過錯,皆由臣起,請由臣終。”
梅俊蒼一番御前奏對,讓百官們啞口無言。
他們一會兒看看司民董行書,一會兒看看司律青空規,一會兒腦海中又浮現出周鐵衣的笑聲。
他們在梅俊蒼身上真的看到了三者的相似之處。
這番御前奏對有理有據。
從司民,司律不同的態度來印證自己前後的功過。
先是司民不認同,那自然是有罪未罰,而後司律認同,那就是將功贖罪。
前後邏輯自洽,還讓大夏三司之中的兩位背書。
如果大夏聖上否定這點,那就要直接否定三司中兩位的觀點。
而且梅俊蒼說得有理有據,如果不想黨爭的邏輯,只想教書育人的道理,那麼確實是這個理。
這裡面董行書,周鐵衣,青空規,甚至梅清臣都沒有做錯。
梅俊蒼沒有指責任何人,而是將所有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和當初梅清臣上書何其相似,但卻又大相徑庭!
因爲當初梅清臣是逼得大夏聖上前進無路!
而現在梅俊蒼是給大夏聖上一個臺階下!
那麼現在又到大夏聖上選擇的時候了,你是相信衆正盈朝,大家都是忠臣,你自己是千古名君,還是要說眼前都是奸臣,就是自己這個千古昏君挑起黨爭!
聽完梅俊蒼的奏對,連盛怒的大夏聖上都沉默了片刻,隨後他再次大笑道,“都是忠臣,都是忠臣!”
“這就是朕看到的忠臣!諸位愛卿說是不是!”
他的聲音近乎歇斯底里,夾雜着一部分帝王才懂的孤家寡人的悲嘆。
他是天下至尊,所以他只能夠說滿朝文武都是忠臣!
不然如何查,難道真的從三司開始,到周鐵衣,到梅俊蒼,從上到下都是欺君之罪?
那誰來治理這個天下?
他這個欺君之罪判下去,天下人就不敢幫他治理天下了!
滿朝文武不答。
因爲站在他們的立場,無論是儒家的人,法家的人,還是兵家的人,都不希望這件事背後牽扯的自己人出事。
那麼大家都不出事,自然就是最好的結局。
所以大夏聖上說滿朝忠臣也不錯。
難道他們自己承認,我們就是在底下搞黨爭,而且這黨爭是陛下你挑起的,只不過現在收不住尾巴。
既然不好收尾,那就讓大家都成爲忠臣。
這樣你大夏聖上是聖君,我們滿朝文武也是忠賢!
這不就是天下人最想要看到的嗎?
大夏聖上見百官不答,索性直接看向天后,“皇后,你來說,朕的朝堂是不是都是忠臣!”
珠簾之後的天后在心中輕嘆一聲,她想要上朝,自然需要承擔上朝的政治風險。
就比如今天的事情本來不關自己的事,但是大夏聖上盛怒之下問了自己,那麼自己答不好,就會被大夏聖上懷疑,被百官攻訐。
天后凝思片刻,“如今天下太平盛世,陛下廣修道德,祥瑞頻出,自然是衆正盈朝。”
隨後天后落在旁邊御前的一堆奏摺上,繼續說道,“但即使是朝堂之上的大臣們忠心爲國,但底下人卻不一定,所以纔有周鐵衣,崔萬霞,鄧振全下去查案一事。”
天后的方法很簡單。
既然朝堂上大家都解決不了,誰也奈何不了誰,那麼就去地方上分勝負。
這是給百官和聖上一個解決辦法。
同時又留給百官和聖上一條後路。
那麼就是大家都是忠臣,就算到最後出問題了,也是地方上的奸臣所爲,朝堂上的忠臣們只有失察之罪,罪輕一等。
果然,聽了天后的話,大夏聖上怒氣消歇,又看了看面前一堆狀告周家的奏摺,笑道,“都是忠臣,哪有什麼奸臣!那就讓忠臣查忠臣!你們想要查,好,慢慢查,朕有的是時間,先查墨石案,再查這上面的案子,你們百官自己組好隊,自己一個個去查,免得說朕偏聽不明!一年,十年,百年,千年!朕都等得起,朕要看你們查到什麼時候!”
百官這個時候也無話可說。
倒是右將軍尉遲破軍這個時候倚老賣老,揣着明白裝糊塗,大聲喊道,“陛下聖明!”
他帶了一個頭,然後武勳們自然開始歌功頌德,武勳們都放軟,文官們這個時候揪着不放,豈不是說自己就是‘奸臣’,於是文官們也隨着武官們開始歌功頌德。
一聲聲讚美聲如同山呼海嘯,迴盪在金鑾殿,藉助金鑾殿這口大鐘,擴散到白雲間,從玉京山又擴散到整個天下。
衆正盈朝,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