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神司正堂衙門。
昨天登聞鼓敲響,李劍湖三人狀告周鐵衣的事情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湖水之中,掀起了一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漣漪。
兩日後,誅神司衙門前,因爲《天京報》的刊載,所以今天百姓們都知道第一次三堂會審會在今日舉行。
密密麻麻的人羣如同潮水堵在誅神司外,讓誅神司的文吏們額頭微微滲出汗水,趕忙跑進去稟告。
誅神司正堂之中。
一衆朱紫官員們正襟危坐,目光時不時會瞟向中間喝着茶水,神態自若,身穿蟒袍的周鐵衣,他們也想要知道周鐵衣會如何審理此案。
周鐵衣左右,還有刑部尚書崔萬霞,御史臺總憲鄧振全。
按理來說,到了這個階段,會審的三位主官都會交流一下具體的案情。
但是法家的崔萬霞,儒家的鄧振全都沒有要和周鐵衣交流的意思,只等着會審之時的爭鋒。
“大人們,外面旁聽的百姓到了。”
按照《大夏天憲》規定,這種公開審理的案件,就算是在地方縣衙審理,都需要有至少十位百姓旁聽,以確保審理過程中的公正開明。
當然絕大多數時候,這都是形式主義。
隨着三百年的封建帝國發展,一般參與這種旁聽的,都是地方上的族老,他們絕大多數時候都會與當地的知縣,縣尉利益一致,不會反對審理的結果。
御史臺總憲鄧振全看了看周鐵衣,沉吟片刻道,“周侯,今天你請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一點?”
他當然已經知道了外面的情況,那人山人海的百姓潮流,只有少數重大案件纔會形成,而這些案件毫無疑問都會引起主審官的慎重對待,生怕不小心引起民心譁變。
到時候他們就算審案過程沒有錯,結果沒有錯,也會受到上級的斥責和審查。
周鐵衣優哉遊哉地放下手中的茶水,神色淡然看向鄧振全,“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如果鄧總憲覺得今天百姓來得太多了一點,你讓人趕走他們就行了。”
周圍的官吏們神色瞬間就精彩起來。
周大人,不,周侯的言語還是一如既往地犀利啊!
讓御史臺總憲這位言官去趕旁聽的百姓們走,那麼鄧振全恐怕以後再也無法以言官清流自居了。
即使以鄧振全的城府,此時也忍不住捏住茶杯,神色略顯失態。
倒是法家的崔萬霞,此時充當和事佬,“周侯,鄧大人哪裡是這個意思,他只不過想要說這麼多百姓前來旁聽,恐怕這正堂衙門都容不下。”
周鐵衣隨意地放下茶碗,“既然正堂衙門容不下,那麼就放在軍營空地之中就好了,諸位大人不介意陪着我曬曬日頭吧?”
誅神司軍營處,一個公開的臨時衙門很快就被搭建完善,百姓們也能夠按順序進入,站在空地之上圍觀。
即使日頭猛烈,在場的百姓們仍然沒有一人想要離開。
他們絕大多數確實是因爲周鐵衣而來,但不是周鐵衣請來的。
火車商會招工已經過了萬人。
無論招工本身,還是招工的家屬們都實實在在地接受了周鐵衣的恩惠,他們也明白,如果周鐵衣出了大問題,那麼自己眼看着的好日子恐怕就要到頭了。
所以他們自然不能夠讓幾個外地人來天京‘迫害’周侯,這是樸素的道德觀和純粹的利益價值觀糅合,所以自身信念才越發堅定。
因爲道德,所以他們覺得感恩周鐵衣是對的,因爲利益,所以他們將這種心念化爲實質行動,堅定站在周鐵衣身後。
而另外一個羣體,讓周鐵衣都意想不到。
那就是報童!
隨着百家開始不計成本的辦售報紙,天京報童的數量也在瞬間爆發式增長,想要覆蓋一山四城接近兩千萬人口,報童的數量早已經超出了萬人。
天京確實是百善之地,配合這個世界諸子百家的教化,識字率達到了驚人的六成。
但仍然有四成百姓沒有機會識字。
而報童這個職業的出現,在無形之中改變了這種情況。
普通百姓們無法識字,都是因爲少年時期家庭過於貧困,需要在賺錢生活和讀書之間做出選擇。
報童職業的出現,即使只有一兩個月的時間,但仍然讓貧苦家庭的孩童有了新的選擇。
那就是兼顧識字和賺錢。
在販賣報紙的同時,他們也能夠得到簡易的‘書籍’,特別是白話文運動本身的發展,讓識字的門檻進一步降低,不再受限於百傢俬塾,學院。
爲了能夠讓報童們更好的販賣報紙,所以《天京報》已經在四城一山設立了十所免費的報童學校,讓報童們在閒暇之餘,能夠讀書識字。
而這項不經意間的舉動,纔是此地另外一半百姓們到來的原因!
當週鐵衣走出來的瞬間,百姓之中爆發出呼聲。
“周大人,我們支持您!”
“您是清白的,好好審這些外地來的,他們纔是神孽餘黨!”
······
一聲聲打氣助威之聲聚攏,崔萬霞和鄧振全對視了一眼。
他們都已經可以想象得出,等會兒如果審案的過程中,他們稍微針對周鐵衣,眼前會是什麼狀況了。
或許他們可以不在乎幾十人,幾百人的民心譁變。
但是眼前可是幾萬人!
若真的在天京譁變,其後果絕對是他們承受不了的。
更何況據他們瞭解,這還真不是周鐵衣有意這麼做的。
要不以東南商會錢光運爲首的商人們早就出手了,武勳世家們也出手了。
稍微想一下,崔萬霞和鄧振全就已經明白這案子在天京審,絕對不能夠審到周鐵衣身上,只能夠挪到地方上去審!
即使以周鐵衣的城府,此時心中也微微泛起波瀾,他微嘆一聲,簡單地對百姓們拱手一禮,“見過諸位鄉黨。”
······
玉京山,十一重樓牌上,大明道宮分院明德宮。
正殿之中,大道二字在燭臺供奉下越發顯得幽深寂遠。
殿內金童玉女點燃了椒蘭,嫋嫋青煙勾勒出蓬萊仙境。
正中間,大明宮主與人對坐,他們面前擺放着一方棋盤,不過他們此時的心思都沒有立刻放在棋盤之上。
大明宮主目光從玉京山上落下,看到誅神司內百姓們頂着炎炎日頭,都要爲周鐵衣撐腰,他輕笑一聲,伸手攬過一片雲霧,遮擋住誅神司上的日頭,落下清爽陰影。
他的面前,柯黯然身穿青衣儒衫,也將誅神司內的場景盡收眼底,他轉頭看向大明宮主,笑嘆道,“民心所向,這案子若只是在天京了結,也不用再審了。”
大明宮主輕笑道,“他不會只願意在天京了結的。”
“喔,何以見得?”
柯黯然拿起一枚黑子,他沒有像周鐵衣一樣起手落在天元,而是規規矩矩落在四角星位。
接到董行書最近一封書信,知道周鐵衣要離開天京,柯黯然今日才趕到天京。
不過在來這裡之後,他沒有選擇先到司民府上拜會,而是來到了大明道宮這裡,借托清微道長之名,求見了大明宮主。
大明宮主執白棋,隨意落子,笑道,“因爲無論是墨石礦還是煤炭礦,亦或者是太行山的鐵礦都對他很重要,而以前這些礦藏的開採和運輸他肯定不滿意,所以必須要去一趟。”
柯黯然捏起棋子,略微思考了一下,點頭,“不謀一域,不足以謀全局,他的選擇沒有錯,只不過太着急了。”
想到這裡,柯黯然又問道,“他爲什麼會這麼着急?”
這次大明宮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道,“我爲何要告訴你?”
今天這柯黯然以清微道人的名義來,所以大明宮主回答了第一個問題。
柯黯然沉吟片刻,他手中黑子落下,敲擊在棋盤之上,激盪起周圍雲霧變化,演化出山靄連綿,飛泉流瀑,山雨瀟瀟之象。
然後柯黯然才擡頭,笑道,“道家天象,這個理由夠嗎?”
柯黯然沒有遮擋自己的根基,大明宮主哈哈大笑,“好一個天象!好一個天象!”
世人恐怕都想不到,儒家這一代潛蛟榜上的青衣儒生,不僅已經跨越了中三品和上三品之間的界限,還由儒轉道,暗中成就道家天象。
大明宮主笑容微斂,看向柯黯然,“伱是如何想到要改換道途的?”
柯黯然摸了摸兩鬢的斑白,輕嘆道,“當初如喪家之犬般被趕出天京,被當朝司民批評歪門邪道,這天下難道還有我柯某的立言之地嗎?”
“與其求人,不如求己,這些年樂於山水之中,也自然見了天象。”
他說起自己成就無數修行人渴求的道家天象,就像是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言語之中,還略帶惋惜哀嘆,讓周圍的雲霧既顯現出山水之樂,又顯現出陰雨綿綿。
大明宮主捏着棋子想了一下,回答柯黯然上一個問題。
“不是他太着急,而是大夏聖上太着急了。”
柯黯然微微皺眉,隱約察覺出聯繫,但還是沒有明白最關鍵的地方。
大明宮主笑道,“簡在帝心,才知伴君如伴虎啊,留給聖上的時間不多了,留給他的時間也不多了,若聖上失敗身死,你覺得聖上在臨死前會放過他這條潛龍嗎?”
柯黯然一嘆,目光再次落在誅神司上,今日天京百姓爲周鐵衣助拳之行,也是來日周鐵衣取死之由,“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