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談完,大堂衆人只剩下感嘆。
即使作爲周鐵衣心腹的郝仁,幫周鐵衣處理火車商會絕大多數的事務,但也如盲人摸象,在周鐵衣沒有完全竄連線索之前,也無法想象這個局布得這麼大,這麼精妙,而且最後確實將三司都裝了進去。
大事談完,小事周鐵衣也不含糊,讓郝仁將最近的賬本拿出來,供在場的人查閱,供司律監督。
火車商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既要讓他們看到自己的本事,也要讓他們看到自己的公正,這樣才能夠掌握如此國之利器,不然不足以服衆,以後還怎麼向大家口袋裡拿錢。
既然周鐵衣讓大家看賬,青空規自然也帶頭認真看了起來。
大義不能少,小節也不能亂。
看完之後,賬目無一錯誤,也無有剋扣,甚至遠超大家想象得好。
要說唯一的缺點,那就是對工人太好了一點,花銷大了一點,但相比於周鐵衣謀劃的東西,這賬大家都認。
晚歸的鳥雀劃過天空,帶起如同扇面的赤紅霞光,分割黃昏和夜晚。
衆多大人物們心滿意足地從火車商會出來,也將今天的所見所聞帶向整個天京,再傳遍整個天下,這也是周鐵衣鄭重其事將所有股東召集起來的原因。
司民府,董行書自然第一時間知道了消息。
他獨自坐在書桌前良久,等晚霞完全落下,纔回過神來。
這一次他並沒有召集儒家之人來商議。
即使這次的事情嚴重到青空規‘背叛’了。
但就算召集了衆人,他們又能夠商議出什麼結果來呢?
其實到了這一步,以董行書的見識,自然可以判斷出《醒世報》已經步入了死局。
但周鐵衣就吊着這條將死的‘大龍’,不出手誅殺,等着儒家不斷的填資源進來。
偏偏董行書和儒家還不能夠完全放棄《醒世報》,不然就相當於完全放棄一條能夠覆蓋整個百姓階層的話語權的新道路。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今日董行書纔對這句話有了深刻的理解,每天局勢都在向新的方向發展,唯一不變的,只有逐漸腐朽的儒家。
他拿起筆,只沾了沾白水,在面前紙上寫下‘白話文’三個字。
這是報紙權柄爭論的核心。
儒家已經不能夠再慢人一步了!
想到這裡,董行書獨自離開了書房,這一次他沒有乘坐馬車,而是一個人行走在玉京山,向着虎威兵坊而去。
虎威兵坊內,學徒宿舍中。
王明義還在想着今天下午公輸家弟子講解的蒸汽機運行原理,這原理並不複雜,至少對於他而言很簡單。
但更讓他深思的是蒸汽機的出現,究竟意味着多少東西。
忽然,他面前出現一道身影,讓王明義猛然一驚,而後才察覺到是誰,這更讓他震驚了,“司民……”
董行書擺了擺手,“可有時間陪老夫走一走?”
王明義看向宿舍,周圍的少年們仍然打鬧着,根本沒有發覺一位能夠影響天下局勢的二品大人物悄無聲息降臨。
王明義點了點頭,董行書帶着王明義離開宿舍,離開虎威兵坊,沿着扶搖山的路登高而去,一路上天涯咫尺,不過一會兒的時間,兩人就登上了扶搖山。
扶搖山原本比玉京山稍微高一點,但是大夏建國之時,硬是將扶搖山頂削平,讓整個扶搖山略低於玉京山。
不過這倒是給整個天京四城百姓一個觀山景的好去處。
此時繁星滿天,夏日蟲鳴聲聲,山林空氣清爽。
董行書隨意找了塊大石,衣袖拂過石面,掃清灰塵,自己先坐下,然後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位置,“坐。”
王明義猶豫一番,對董行書一禮,然後坐下。
董行書看了一會兒滿天繁星,然後纔對王明義問道,“這段時間學了多少?”
王明義知道董行書問的是自己在火車商會中學了多少。
他認真回想,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學了很多東西,但越學越覺得自己差他很遠……”
他也仰頭看了一會兒星空,“當時他敢跟老師定下十年之約,又敢留我在他身邊學習,現在想來,是真的不將我放在眼裡,或者說我本身也是他計謀中的一環,只是我還看不清自己這步棋到底在他的計謀中處在哪個位置。”
聽完王明義的感悟,董行書沒有意外,反而笑道,“這有何難解。”
王明義看向董行書。“請司民指教。”
“他不過是想要借爾之手,成就他心中‘新儒’,誅殺老夫等‘舊儒’罷了,非只誅殺其身,亦誅殺其心,其道。”
王明義想了一會兒,點頭嘆道,“也是,不然他何至於讓我留在身邊學習,那司民您會讓我繼續跟着他學習嗎?”
董行書問道,“那你想要繼續學嗎?”
“想。”
王明義肯定地回答道。
“那就跟在他身邊好好學,老夫倒要看看他心中的‘新儒’是何模樣!”
董行書大袖一拂,坦然地說道,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周鐵衣要將王明義培養成爲誅殺自己道心的‘新儒’。
王明義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他既然已經揭示了儒家的一些弊端,司民也已經察覺了弊端,司民何不自己改革儒家?”
董行書反問道,“怎麼改?”
一句話就讓王明義沉默了。
是啊,誰知道儒家怎麼改?
周鐵衣確實揭露了一些弊端,但這些弊端到現在都只涉及表面,還沒有涉及根裡。
而且就算周鐵衣如今做了那麼多事,但他心中的‘儒’就一定是對的嗎?
王明義沉默不語,董行書卻說起了另外一件事,“你知道道統嗎?”
“略有耳聞。”
“道統不僅是力量,也是束縛。”
看到王明義眼中的不解,董行書輕笑着解釋道,“道統恰如老夫這司民之位,坐在這位置上,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老夫何嘗不知道現在儒家的弊端,但老夫不能夠輕易的動,因爲我是司民,我一動,不僅自身實力大損,同時也會動搖整個儒家原本的根基,代表着舊的道統開始崩塌,而在新的道統沒有建立,甚至沒有明確方向之前,舊的道統直接崩塌,只會導致儒家內部絕對的混亂,而這天下諸子百家對我儒家魁首之位虎視眈眈者可不止周鐵衣一人,甚至可能讓我儒家在如此大世之爭前徹底出局!”
“老夫確實有心要改,但與其我這個已經成就道統的舊儒動,倒不如你這個沒有道統束縛的新儒動。”
“況且道不辯不明,這新儒,舊儒之分,須得殺身成仁,才見真知,若伱走的這條道真的是新的大道,那讓老夫這個舊儒殺身成仁又有何不可?天下哪有不死人的變革!”
聽完董行書一番言論,王明義拱手一禮,“學生受教了。”
董行書繼續說道,“其實老夫想過爲你爭取更多的時間……”
雖然對着王明義在說,但是他想到了周鐵衣,想到了柯黯然,想到了更多自己見過的優秀儒生們。
“不過時不我待啊,他們都太聰明瞭,一步接着一步,我不能讓你再等下去了,這樣只會讓你像老夫一樣,接連錯失先手,再無勝機!”
“請董公指教。”
董行書想了一會兒說道,“白話文已經是大勢所趨,不過聖人言語,自有其價值,不能丟,你去主持一份報紙,試着以白話文講清楚百家的微言大義,就以你的名義,不要以我的名義,也不要以儒家的名義。”
“這份報紙不需要面向整個天京發行,就面向太學院,面向各大學院,私塾的學生髮行,聯合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不限於儒家,老夫爭取幫你拖住儒家內部那些頑固派,讓他們將注意力放在周鐵衣身上,若你的報紙真的可行,證明你的道路有前進的意義,到時候你就改易門戶,如那小子一般,直接踩着老夫上去,取代《醒世報》的渠道,完成你新儒根基的第一步!”
王明義細細揣摩了一番董行書的計策,這無疑是良策,唯一的問題是周鐵衣。
“他若看出來了,想要阻止該如何辦?”
董行書撫須笑道,“你也太高看那小子了,你可知道那小子最大的缺點是什麼?”
王明義好奇地問道,“是什麼?”
“那小子惜命!”
董行書肯定地說道,“他的佈置一環接一環,但每一環看似與別人拼命,卻都給自己留了餘地。他或許有道,但他心中的道,恐怕自己的性命最大,其次就是他周家的命!所以老夫選擇了你,而不是選擇他!”
“做大事而惜身……”
若其他人,董行書肯定接着評價一句‘不成氣候’,但面對周鐵衣,他只是冷哼了兩聲。
王明義忍俊不禁,看來司民就算佩服周鐵衣的才學謀劃,也不服周鐵衣的爲人處世。
“那小子既然這麼愛惜自己的命,那麼他必須得容得下你,不然老夫倒了,他就要面對的是聖上!這也是你跳出他棋局的機會!”
“你在棋局之中,他何嘗不在棋局中?”
清風拂面,今日受了董行書的點撥,王明義有種豁然開朗之感,不僅稍微看清楚了一點如今的局勢,同時也吹散了自己心中對於周鐵衣的陰霾。
老師,十年之後,我會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