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軒風月亭。
此處乃是臨水軒最好的一處私密庭院,從玄武湖引進的湖水三面環亭,如今天色極好,順勢眺望波光粼粼的湖面,甚至能夠看到極遠處洛水上淡淡的帆影。
周鐵衣喝着小酒,聽着曲,一天處理公文的疲憊感快速消退。
彈奏了一曲後,琯琯慵懶地坐在周鐵衣身邊,同樣靜靜地看着晚霞,笑道,“我發現你其實挺孩子氣的。”
周鐵衣搖晃着酒杯,“你是想要說我小心眼吧?”
琯琯側過頭,認真看着周鐵衣的臉頰,想了一會兒,“都是。”
周鐵衣轉過頭,“你怎麼知道這不是我的算計?他們只想到我今天是來欺辱李燦的,卻不知道欺辱李燦背後,我真正的目的就是來找伱的,因果顛倒,真假難辨,世人之愚,不過如此。”
琯琯一笑,“你越來越讓我感到好奇了。”
“好奇什麼?”
“世人都說你隱藏了十七年,但你我都知,你的變化是從那晚宿醉之後才真正開始的。”
琯琯的手掌輕拂晚風,讓她和周鐵衣的談話傳遞不出去,只留在他們兩人面前。
“所以你覺得這變化是從何而來?”
周鐵衣淡然地說道,一點都不害怕琯琯揭穿他的身份,他現在就是周鐵衣,沒有人能夠揭穿。
當一個人完美繼承了身體,記憶和社會關係甚至一部分性格,那麼不是也是。
“我最開始也以爲是佛家瞞天過海,讓一位高僧轉世,畢竟你母親當初緣定三生的時候,是佛家開了黃泉路,他們是有一定成功機率下手的,當然高僧轉世,還要轉世到道家魚龍肚子裡,還需要確定是第二胎,這成功性太小,大概和培養一位聖人的機率差不多,所以這個答案我排除了。”
“那第二個答案呢?”
琯琯沒有直接說,而是從虛空一抓,拿出一本書,翻開某一頁,讀了起來。
“蠻古有炎人,居太章之丘,扶桑樹下,爲鳳祖眷屬,炎人盜鳳祖之火,傳諸人族部落……”
聽到這裡,周鐵衣微微皺眉。
倒不是琯琯講的故事‘污衊’了人道三祖,說炎人氏盜火而非鑽火。
畢竟從母親那裡他已經聽到了當初道尊,佛陀,儒聖沒有降世前,人族五帝建國,第一桶金就是通過神祇得到的,這也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
就像殖民地的人民解放,都需要先從侵略者手中獲得先進的生產技術一樣。
重點在於炎人氏爲什麼是盜火,而不是鑽火,兩者在修行之道上可是有很大的差別。
周鐵衣耐着性子,聽琯琯繼續讀下去。
“鳳祖大怒,此火三月不息,炎人氏之女感應其火,生赤帝,赤帝殺炎人於東夷。”
周鐵衣眉頭皺得更深了。
琯琯放下書,笑道,“怎麼?聽到人族是如何起家,聽到五帝聖賢居然殺了人道三祖,所以不高興?”
周鐵衣鬆開眉頭,“我在你心中這麼幼稚嗎?連這點事都接受不了,怎麼和朝堂上那些人鬥?”
琯琯笑了笑,等待周鐵衣問話。
周鐵衣先問道,“鳳祖是一切火焰的源頭?”
“不是。”
琯琯肯定地說道,她擡手指了指遠處落下的大日,“墨家和公輸家說,祂甚至連大日之神都不是。”
周鐵衣點了點頭,這個世界的人已經有完整的宇宙觀,一切的火焰源頭,說句實話,這顆星球容納不下,這根本不是什麼日月凌空級別的存在,而是宇宙支柱級別的存在。
“所以炎人氏盜的火焰,並非是常規意義上的火焰,而是一種特殊的火焰?你知道這種火焰是什麼嗎?”
琯琯擡手道,“太遙遠了,書上沒記載。”
周鐵衣露出無語的表情,琯琯肯定有自己的猜想,不過這個猜想應該隱藏着什麼絕密的信息,這個信息關乎荒古九神,所以她不願意平白分享給自己。
不過自己知道的信息確實不夠,等從琯琯手中拿到那本書,也許可以看到更多的信息。
他順勢分析第二段話。
“赤帝是炎人氏之女感應而生……”
這他倒是能夠接受,畢竟自己母親大概率也是這種出生方法,不過赤帝和自己母親還有小小的一點不同。
“赤帝可以算是鳳祖之子?”
琯琯笑道,“這不是很明顯的事情嗎?鳳祖雖然痛恨炎人氏盜火,但是那個時候百神爲天地權柄大戰,荒古九神還沒有登極,如日月凌天,所以鳳祖需要人族的眷屬,祂不可能殺光炎人氏族,那樣只會進一步削弱自己的力量,讓處在戰爭之中的自己更加危險。”
“所以祂感念降下一子,這孩子一出生就是半人半神,是神祇和人族之間天然的紐帶,能夠修補鳳祖和炎人之間的信任,所以赤帝最後斬殺盜火的炎人氏,是雙方都可以接受的結果,也正是因爲這樣,當鳳祖登臨日月之境,又因爲諸神盟約沉睡後,赤帝才能夠接掌炎人氏,獲得人族五國建國的基礎。”
周鐵衣嘿然笑道,“那鳳祖也是夠蠢的,祂居然被人揹叛了兩次,一點後手都沒有留。”
琯琯反問道,“你怎麼知道鳳祖在赤帝身上沒有留下後手?”
“什麼後手?”
琯琯認真看向周鐵衣,“這種感念而生的半人半神,是神祇在人世行走的化身,如若必要,他們就等於神祇本身,當然需要在關鍵的時刻激活。”
周鐵衣一邊思考琯琯的話,然後笑着指向自己,“你的第二個猜測,覺得我也是神祇感應而生?”
琯琯沒有答,只是淺笑不語。
周鐵衣笑容收斂起來,轉開話題,“但赤帝還是背叛了鳳祖,祂確實夠蠢,連自己都背叛了自己。”
琯琯答道,“也不一定是祂蠢,也有可能是祂沒有來及得激活後手,被別人破壞了謀算。”
“誰破壞了謀算?”
“那尊我們不知道姓名的荒古九神亦或是道尊,祂們兩個的概率最大,當然元始天帝的概率也不小。”
周鐵衣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搖晃着清澈的酒液,消化剛剛琯琯給的信息,然後給琯琯也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了酒之後,纔開口問道。
“在激活之前,神祇感應而生的化身是獨立的個體?”
琯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對,這可以騙過天下絕大多數的偵查手段,特別是在蠻古末年,荒古初年,這還是十分‘新穎’的手段,根本沒有出現過,絕大多數人族也不會往這方面設想。”
周鐵衣放下酒杯,“這次神道入侵兵冢,也會用這種手段?”
他這次來找琯琯,主要是想要知道神道那邊佈置得怎麼樣了,琯琯也知道自己來找她的目的,所以給自己講了這麼一個信息豐富的故事。
琯琯嫵媚一笑,“怎麼能夠叫入侵呢,只是拿回一些屬於自己的東西罷了。”
她笑意收攏,看向玉京山的方向,“若大夏皇帝還在日月凌空之境,那麼他是有能力探查的,每次進兵冢的人也是經過這樣一輪探查,但是他現在沒有這樣的能力了。”
周鐵衣搖了搖頭,“但他還是同意開兵冢。”
他說這句話,隱藏的含義就是大夏聖上還是有能力掌控全局,至少他認爲自己有能力掌控全局。
總不可能是大夏聖上認爲自己有能力在一堆一品之間掌控全局吧?
“這是個陷阱?”
琯琯少有地神色凝重起來,“有的陷阱,不得不踩啊,只有這樣才知道這陷阱有多深,能不能夠殺死人。”
“神道那邊準備派哪些人出手?”
周鐵衣好奇地問道。
琯琯反問道,“你覺得神道內部是兄友弟恭,什麼事情都會坦誠交流嗎?”
周鐵衣訕訕說道,“當然不會,畢竟在人族獲得大統之前,神道內部,荒古九神之間的仇恨恐怕並不比和人族之間小,甚至現在聯合起來,不是因爲更恨人族,只是因爲這樣才能夠存活下去。”
“那些蠢貨要派誰你不用知道,我唯一要提醒你的是,太虛幻主的祭司,我們稱之爲幻祭司的存在這次也會動手,所以我在聯絡人的時候,沒有受到什麼大的阻礙,這就是他默認的結果。”
“連你也猜不到他的佈置?一點都猜不到?”
琯琯表情自如轉化,忽然露出如同少女般的羞澀,“人家年齡小,猜不到是正常的。”
周鐵衣談着正事,正想着怎麼和天下最頂尖的一羣人鬥智鬥勇,被琯琯這麼胡攪蠻纏一番,頓時有些無語。
“年齡小就猜不到?”
“當然。”琯琯恢復常態,“你知道幻祭司活了多久嗎?太虛幻境兩百五十年前建立,在這之前幻祭司就已經能夠在兩位絕頂一品的圍攻下全身而退,毫不客氣地說他比整個大夏的存在更久遠,就算他資助過大夏太祖,留下相應的後手,我都不奇怪。”
周鐵衣結合自己的佈局,認真想了想,下意識頷首。
確實,活得久就是佔優勢。
大明宮主說過,這天下如棋局,人活得只要夠久,很多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我完全可以三百年,四百年前隨意落子,很多棋子我當時落下時都不會知道有什麼變化,更何況是敵人。
但只要等幾百年,很多棋子自己就會產生足夠奇妙的變化,只要這個時候啓動後手,將棋子竄連起來,說不定能夠產生意想不到的神來之筆。
忽然,他轉念一想。
當初鳳祖肯定也差不多是這麼想的,所以沒有着急啓動赤帝的後手,可惜的是這神來之筆被別人看破,所以頓時成爲蠢得無可救藥的一步棋。
“你有什麼建議?”
琯琯認真地說道,“在你有足夠的實力之前,不要去幹擾他們的佈局,只要你不干擾到他們的佈局,那麼他們只會考慮到同層次的對手出招,不會專門針對你……”
說到這裡,琯琯莞爾一笑,“當然若是公子能夠一舉鎮壓幻祭司,再反手奪了大夏帝位,琯琯只會更高興。”
“不考慮到他們的佈局,不干擾到他們的佈局,那我們如何行動?”
琯琯笑道,“順勢而爲。”
“無論他們怎麼佈局,很多基礎的規律他們是避免不了的,就比如一個封閉的小世界,需要內外勾連,才能夠打破阻隔,只有打破阻隔,幻祭司本尊纔會出手,那樣就算他失敗了,在大夏皇帝不是聖人的情況下,他也能夠保證自身安全。”
周鐵衣若有所思地打斷道,“兵冢是一個封閉的小世界。”
對於這個消息他並不感到十分意外。
“兵冢封印着一部分荒古九神的力量?”
荒古九神近乎與道相合,難以被徹底殺死,所以封印鎮壓是最常用的手段。
“這是自然,不然我如何說動太虛幻境裡的人動手?”
“所以這次以神胎之法進入兵冢的三品神祇纔是我們的目標,而打破一個小世界的內外聯繫,必然要從世界最薄弱的幾個地方出手,這事關兵冢的隱秘,天下知道的人恐怕不到一掌之數,幻祭司大概率知道,而我不知道,但你卻能夠知道,只要知道了這幾個薄弱點,我們就掌握了關鍵的客觀規律,無論是截殺還是奪寶,都能夠順勢而爲。”
周鐵衣分析這句話,不得不承認琯琯說的有道理。
周鐵衣看向琯琯,試探地問道,“你不出手?”
琯琯沒有直接回答。
周鐵衣想到自己拿着的那半枚能夠開啓兵冢的虎符,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他再問道,“兵冢在玉京山下的黃泉之中?”
琯琯點頭肯定。
而後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重新走到琴邊,開始彈奏起來。
琴音婉轉,如泣如訴。
就在周鐵衣還想要旁敲側擊,獲得更多信息的時候,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清麗的歌聲。
周鐵衣看向琯琯,兩人所在的空間有琯琯動手,應該內外封閉啊。
如果現在歌聲傳進來,說明琯琯有意結束今天的話題,甚至很有可能這是她提前準備好的,就用這種自然的方式結束整個談話。
琯琯停下彈琴的手,問道,“這歌好聽嗎?”
周鐵衣目光看向歌聲的方向,只見殷紅一片的湖面上,身穿綠衣的‘採蓮女’一邊採着湖水中的蓮花,一邊悠然唱歌。
制服那啥。
周鐵衣瞬間明白過來,這是臨水軒中的高級玩法,雖然在自己那個時代,這已經是常見玩法,但是在這個時代,仍然十分新穎。
特別是對於那些自詡高雅,見慣了燈紅酒綠的達官貴人們而言,平日裡華服金釵見慣了,忽然見到一位‘採蓮女’,倒是會有種老夫尚且年少的新鮮感。
周鐵衣不答話,只見那蓮舟靠了岸,採蓮女順勢上了水榭,微微一禮,“公子,奴家剛剛聽到琯琯姐姐彈琴,因此忍不住附和了一曲,沒有打攪到公子的雅興吧?”
她拿着一捧蓮花,俯身一禮,露出大片雪白,但整個人在蓮花中半遮半掩,水波暗送的同時又有一種小家碧玉的羞怯感。
周鐵衣出於習慣,先看向採蓮女頭頂的氣運。
粉色縈繞,男歡女愛。
好傢伙,原來你就在臨水軒呢!
怪不得當初敢在太虛幻境中密謀自己,如果沒有一個長期穩定的,有可能接觸到自己的身份,突然出現的女子接近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了。
周鐵衣勾了勾手,“擡起頭來,你叫什麼?”
採蓮女羞怯地擡頭,“奴家藝名善音。”
周鐵衣看向旁邊的琯琯,“這善音姑娘歌聲曼妙……”
琯琯恰到好處地輕拂琴絃,落了幾個幽怨的音,嘆道,“朱顏易老,新音唱起,誰知當初盟誓?”
周鐵衣哈哈一笑,拍了拍琯琯的手,“今日聽了琴音,自不該再聽新音,是我之罪,是我之罪。”
就在善音以爲這次機會不夠,可能還會被周鐵衣責罵一番的時候,周鐵衣忽然給了善音一個眼神,略顯嘆息地說道,“你美則美矣,但茶藝稍遜一籌啊。”
善音錯愕,茶藝?
我沒倒茶啊,怎麼就聊到茶藝去了?
她一時間跟不上週鐵衣的思路,只覺得周鐵衣確實如傳聞中一樣話語深奧。
但就算再深奧,還不是貪圖美色?
這風流名士避免不了,周鐵衣這個絕代弄臣自然也避免不了。
善音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周鐵衣繼續說道,“這茶藝的事情,你要好好跟着琯琯學,琯琯的茶藝可十分高明啊,今天時間不早了,本官還有公務要處理,就不在這裡留宿了。”
這句話善音倒是聽懂了。
這算是初步接納自己了,但需要先經過琯琯的審覈,她連忙說道,“奴家一定好好跟琯琯姐姐學,等公子下次來臨水軒,也嚐嚐奴家的茶藝。”
周鐵衣笑得更開心了,頷首道,“一定好好嚐嚐你的茶藝。”
等周鐵衣離開,善音纔對琯琯一禮,“琯琯姐姐。”
琯琯冷哼一聲,“誰讓你來的?”
善音對琯琯的冷哼絲毫不懼,笑而不答,即使琯琯現在是臨水軒的管事,但她也不懼,因爲她這個時候來,臨水軒另外幾個管事會樂見其成。
琯琯忽然嘆道,“我好言勸你一句。”
“姐姐請講。”
“他不是你能夠把握住的人,你這般只是飛蛾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