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聖上看完了整篇不長的奏摺。
如今武勳們寫奏摺,也有一個習慣,那就是大量使用白話文,對於這點,大夏聖上並沒有呵斥,因爲使用白話文,搶奪儒家的言論權柄,本來就是他想要做的,即使他如今忌憚周鐵衣,但是在這點上仍然不會改變。
將手中的奏摺遞給了旁邊的掌印大太監薛明浩,薛明浩用陰柔尖細的聲音讀了一遍整篇奏摺。
大夏聖上聲音平靜,“諸位,議一議吧,這件事各部也上了很多奏摺,今天也正好一起拿出個章程來。”
百官們對於奏摺的內容並不感到意外,唯有最後尉遲破軍舉薦他的孫子稍感意外。
尉遲敬學儒,這些年來被尉遲破軍管得嚴嚴實實的,連在誅神司內掛閒職都不準,可謂是家風嚴謹。
而尉遲敬雖然在學儒上沒有多少天賦,但那麼多資源喂下去,也好歹是儒家七品,舉人出身,這已經有了爲官的基礎。
董行書遲疑了片刻。
在管理‘陰兵巡京’這件事上,有三者最爲合適。
第一,誅神司,第二,天京衛,第三,羽林軍。
誅神司管理陰兵巡京,是因爲可以防備神孽,也是陰兵巡京最主要的目的。
天京衛本來就管理着天京的治安,如果將陰兵巡京這件差事放在天京衛的名下也最爲合適。
羽林軍名義上是兵冢陰兵的直屬上司,在兵冢之時,各部陰兵就受羽林衛陰兵節制,而且羽林衛是大夏聖上親兵,所以讓陽世的羽林衛管理陰兵也合適。
對於他們儒家而言,最好的選擇是天京衛,因爲趙觀山算半個儒家的人,誅神司次之,羽林衛最下。
他擡頭,看向珠簾之後的天后,瞬間明白天后已經在這件事上和尉遲破軍達成一致,今天他若是再推舉天后之弟趙觀山,只會讓他們三司出現內部矛盾,天后作壁上觀即可。
因爲無論選趙觀山,還是尉遲敬,天后都已經獲得了政治利益。
想到這裡,董行書沒有出言。
因爲尉遲敬至少現在還是在修儒,這對於他們儒家而言也算是半個好消息。
刑部侍郎長孫丹聽完了尉遲破軍的奏摺之後,上前,拱手道,“陛下,陰兵巡京乃是大事,尉遲敬只是舉人出身,這些年又未有建樹,即使右將軍軍功庇廕,貿然委託這般重職,也尚有不妥。”
一般而言,補蔭官從正七品開始,就已經是彰顯皇恩浩蕩了。
當初周鐵衣的總旗也是這個起步。
就算尉遲破軍的軍功比周家大,那麼補蔭到六品也是破格了,而夜巡院院長是五品官,能夠入朝參與朝會,可謂是真正的一步登天。
當然刑部侍郎反對的原因,不是因爲尉遲敬太年輕,沒有建樹,而是因爲尉遲敬代表右將軍府進入誅神司之後,周鐵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誅神司格局,今天就要被扯得七零八落了。
周鐵衣在誅神司內最主要的兩個建樹。
第一個就是督查院,管理《天京報》,如今要立報紙司,《天京報》頭上就相當於空降一個上司。
第二個就是整理誅神司總部武備,選拔地方小旗,總旗進京填充,又讓總部的小旗,總旗去地方歷練,而夜巡司如果立下,那麼以右將軍府的威望,周鐵衣原本收攏的武人難免會偏轉門庭。
畢竟‘夜巡司’當然不可能只有夜巡的職責,只要這個部門立下來,職責權柄也會擴大,而相比於督查院管武備,肯定是夜巡司管武備更名正言順。
長孫丹在心中輕嘆,天京朝局變化莫測,周鐵衣離京還不到半個月呢,不僅暗箭襲來,連根基都被人挖開,這也是當初董行書知道周鐵衣想要去地方,還一力促成的原因。
地方畢竟與權力中心比不得。
周鐵衣能夠三個月內一步登天,儒家自然也有辦法三個月將周鐵衣打入深淵。
大夏聖上知道長孫丹的心思,不過他仍然問道,“那你覺得何人可做成此事?”
長孫丹拱手道,“兵冢陰兵歷來由羽林衛轄制,即使夜巡,也應該是羽林衛都統管理。”
這是他思考完之後,對於周鐵衣最有利的解決辦法。
第一,防止右將軍府的勢力這次進入誅神司,第二週鐵戈是羽林衛副都統,他以後是有機會管理陰兵夜巡的。
當然他知道自己這個提議幾乎不可能通過,不過他需要在朝廷上做出政治表態,至少讓其他人付出更多的政治代價。
象部侍郎王吉貞出列,拱手道,“陛下,羽林衛的核心職責有兩點,第一爲天子儀仗,第二爲大夏選拔俊秀,而陰兵與此二點皆不相容,臣覺得長孫侍郎的話欠了一些考量,反倒是右將軍所言極是,陰兵巡京本來就是爲了防備神孽之亂,如果不能夠與誅神司配合,那麼也不能夠發揮出作用。”
“況且我大夏少年英豪輩出,前有周侯十七歲封侯,如今尉遲敬出生名門,又有功名在身,被其祖父舉薦也是自然,所謂選賢不避親。”
王吉貞說話的時候,眼中帶着戲謔的笑意看向長孫丹,周鐵衣的破格提拔開了個好頭。
王吉貞開口,儒家的官員們緊隨其後,而這次武勳卻沒有幫長孫丹說話,因爲右將軍纔是朝堂上武勳的魁首。
沒有機會了。
長孫丹默默地回到了朝臣的隊伍之中,另外一邊,天后的派系也沒有對右將軍提議做出異議。
一時間,尉遲敬的能力和資歷夠不夠都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最重要的問題是尉遲敬的身份最適合放在那裡,而夜巡院也最適合放在誅神司之中。
長孫丹沒有發話,其餘諸家官員自然也沒有必要趟這趟渾水,他們在心中輕嘆,這朝堂局勢變化,真是瞬息萬變,尉遲敬進入誅神司之後,周鐵衣的基本盤就不會再這麼穩固了,即使他再回到天京,恐怕也要‘重頭再來’了。
而且這次也體現出武勳內部並不是鐵板一塊,武勳本身也有利益爭鬥。
周鐵衣能夠和天后達成利益交換,右將軍尉遲破軍自然也行。
百官們迅速達成統一意見,大夏聖上沉吟片刻,“那就依你們所議。”
接下來一項項決議就不再涉及到朝堂之上的政治鬥爭,都是關於秋後備戰,秋闈等實際事務。
等百官們以爲今天的朝會就此結束的時候,末尾之時,周鐵戈出列。
“陛下,臣有事參奏。”
“何事?”
“臣參奏今日墨侍郎在正午門前失儀,參奏賈主事非議之言,參奏周鐵衣虛妄之論。”
羽林衛作爲天子儀仗,本身就有規範,勸誡,懲罰朝臣禮儀的權柄,就比如今天墨渠在正午門前氣勢洶洶地對賈源長動手,就屬於殿前失儀,在朝會之後,由羽林衛上報皇帝,做出懲罰。
百官們重新將目光聚集在周鐵戈身上。
有始有終,不錯。
今天事情的開始自然是因爲周鐵衣一番言論,因爲儒家曲解這番言論,因爲墨家在殿外失儀。
雖然之後被報紙司,夜巡司等事情掩蓋過去,但這個過錯從頭到尾大夏聖上都沒有判罰,而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周鐵戈能夠看到這個問題,並且在這次朝會末尾提出來,總好過不明不白就這麼結束。
“你認爲該如何罰?”
“周鐵衣虛妄之論,應責令其回京,由陛下親自申斥,賈主事非議之言,涉及君上,請降其職,墨侍郎正午門前失儀,按律罰俸三月。”
三人的處罰說完,長孫丹欣慰地看向周鐵戈。
這三人處罰,周鐵衣最重,周鐵衣現在是天使,在辦理墨石案一事,如果責令回京,相當於一擼到底,加上他本來的督查院院長之位被暫代,近乎仕途半數斷絕,更不要說還要被聖上當面訓斥,其中還會不會有其他責罰不知道。
但這麼罰,至少能夠消減聖上的殺心。
這次大夏聖上沒有再詢問朝臣,而是自己說道,“不妥。”
他停頓了一下,“墨渠殿前失儀,罰俸三月,賈源長非議之言,罰俸兩月,周鐵衣虛妄之論,罰俸一月。”
朝臣們微微一愣,還是儒家官員率先拱手道,“陛下優厚臣等,實乃道德彰顯!”
周鐵戈目光幽深,在拱手的同時,心裡一嘆,陛下已經動殺心了。
★ тtκan★ ¢o ······
誅神司。
今天早上朝會之後,要新設一個‘夜巡院’,司內的文吏們自然忙碌不斷,至少要騰出辦理的院落,同時選一批文吏填充,等尉遲敬篩選。
好在尉遲敬也不是那種嚴苛的性格,中午之後,接了聖旨,和誅神司的官員見了一面,幾乎沒有挑剔什麼別的東西,也沒有像周鐵衣一來誅神司,就瓦解衛少安指揮使的權柄,這讓衛少安心情不錯,所以格外重視夜巡院,一個勁地幫忙,要儘快將夜巡院建立起來。
他在誅神司內壓制不住周鐵衣,現在朝廷已經送來和周鐵衣唱對臺的尉遲敬,這對他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
今天督查院內,底下文吏們也格外忙碌,因爲現在督查院的代理長官梅俊蒼兼任了‘報紙司’的副司長。
報紙司雖然現在還只是一個空殼,但是管理百家報紙言論,稍微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這個部門以後最少會和誅神司同級,司長柯黯然是道家三品‘天象’就是一種象徵。
而在底下的文吏們看來,梅俊蒼今天這份《論報紙弊端疏》功不可沒,從某種意義上,如果沒有柯黯然橫插一腳,那麼梅俊蒼兼理報紙司,那麼就意味着他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跳出了周鐵衣原本定下的框架,權柄大增。
無論這權力是怎麼來的,權力本身就足以改變人心,而且是最能夠改變人心的力量。
所以一兩天前,還對梅俊蒼管理不好下屬嗤笑的文吏們此時看向梅俊蒼的神色變得複雜。
即使是阿諛奉承,揣摩聖意,但梅俊蒼就是做到了更進一步,這就說明梅俊蒼有能力。
當然也不乏那種在心裡面暗罵梅俊蒼活該,背叛了老師,所以到手的官位都飛了,只能夠討回來一個副職的人。
人心百態,也是如此。
胡文郎本來管着《天京報》,所以要交接很多文件,等交接完畢,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碩大的明月中懸於天。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胡文郎站在誅神司門口,低聲感嘆了一句。
他的旁邊,忽然傳來笑聲,“今天晚上有空喝酒嗎?我們倆也好久沒有一起喝過酒了。”
胡文郎聞言,轉頭看向旁邊等候着的周鐵戈,笑道,“你恐怕不只是來找我喝酒的吧?”
胡文郎和周鐵戈以前的交情自然不必多說,雖然只是因爲落日關那半卷沒有講完的小說,但畢竟一起闖過黃泉路,那是真正過命的交情。
在周鐵衣出現之前,無論是胡文郎,還是周鐵戈,都認爲這種純粹的友誼會維持幾十年,甚至一輩子。
因爲兩人的道路本來就不一樣,一人在朝堂,一人在江湖,沒有交集,纔會能夠維持這麼純粹的友誼。
但事與願違,那晚周鐵戈帶着周鐵衣去找胡文郎,周鐵衣看重了胡文郎的能力,但也忌憚胡文郎隱藏的東西。
所以用《天京報》的權力,將胡文郎引入朝局之中。
這之後周鐵戈和胡文郎的友情自然就變了味道,兩人雖然不明說,但都是聰明人,再加上這幾個月朝局變化莫測,要處理的事情很多,所以胡文郎和周鐵戈自然沒有單獨喝酒的機會。
周鐵戈無奈地笑了笑,入了朝堂,自然一切都不一樣了。
就在兩人準備離開的時候,另外一邊,暫時忙完的尉遲敬也走出了誅神司的大門,笑問道,“今天的酒有我一份嗎?我剛好知道一個小地方適合喝酒。”
周鐵戈轉頭看向尉遲敬,他本能地感覺到尉遲敬和之前見面的時候有點不一樣了,穿着一身硃紅色的官服,不僅沒有狗熊穿衣冠的滑稽,反而威嚴沉穩,雖然笑着,但無形的壓力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