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阿哥胤祿笑嘻嘻地見過石詠,問了他的名姓家世,待聽說他是正白旗石家人之後,又笑嘻嘻地說:“原來你竟然還是我二嫂孃家的親戚!”
胤祿的二嫂,自然是當今太子妃瓜爾佳氏。那一位,按輩分算起來應該是石詠族裡的堂姑姑。
石詠聽了心裡十分崩潰,心想,陸爺……您這是,打算主動掉馬麼?
表面他只得故意裝作驚訝地樣子:“陸爺,我……先父早逝,因此家母較少帶着我和石家族裡走動。實在是認不得陸爺,陸爺請見諒!”
胤祿的性子卻十分開朗活潑,當下他只哈哈一笑,就將這話岔了過去,轉臉又問起石詠現在在做什麼營生。
石詠答,只憑手藝掙幾個錢,勉強餬口。
實情確實如此,他雖屬漢軍正白旗,可是這纔將將成丁,年紀夠不上,族裡又無人替他張羅,自然沒機會當旗兵,因此也領不了旗兵的祿米,只能這般自己努力,掙點兒小錢餬口。
胤祿一面聽着一面站了起來,他身旁的靳管事給他使個眼色,胤祿就從懷中掏出個金錶殼兒的懷錶看了看,大約是有事,這就要動身走了。
只見他起身,露出腰間繫着的黃帶子,見石詠站在原地呆看着,似乎渾然不知這代表着什麼。胤祿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臉上卻依舊笑嘻嘻地招呼這傻小子,說:“石詠,若是爺哪天要用人,點你進養心殿造辦處,你可願意?”
“養心殿造辦處?”
石詠幾乎倒吸了一口氣。
——養心殿造辦處啊!
對石詠他們這些文物研究員來說,養心殿造辦處是一處極爲重要、極其神聖的一處存在。那個機構專事製造、儲藏宮中的器用物件兒,那裡也曾經集中了這個國家裡最優秀的工匠,產出了無數國寶級的藝術品。
還未等石詠答話,寶鏡已經在暗暗提醒石詠:“石小子,聽着,這廝口氣敷衍,別抱什麼希望,沒戲!”
的確,今天恐怕是胤祿偶然過來松竹齋,又偶然聽說了上次螺鈿插屏的事兒,有點兒閒功夫,就偶然見了石詠,見他會幾手修補的工藝,就隨口這樣一問。
然而石詠卻絲毫沒有將寶鏡的話聽進去,他納頭就朝胤祿長長一揖,用最爲誠懇的口氣說:“謝陸爺提攜,小子願意!”
別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態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無論胤祿是有心還是隨口說說,石詠只想表達一點:那是他畢生所願,若有人能給他機會,他必將萬分感激。
石詠深深拜下去,因此沒機會看見胤祿長眉一挺,略有些吃驚,眼中流露些許思量,微微點了點頭。隨後他一提袍角,徑直從石詠身邊經過,向松竹齋院外走去。
靳管事趕緊貼在胤祿身後跟了上去。松竹齋院門處是白老闆和店夥計兩個齊齊地伸出手去給胤祿打簾子。
胤祿走後,石詠稍稍鬆了口氣。店夥計過來,小聲向石詠道歉:“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曉得您竟是陸爺的親戚,以前多有得罪,請……請千萬莫怪。”
石詠哪裡會怪他,只再三囑咐了要將那隻木匣妥善轉交給楊掌櫃,這才作別白老闆,離開松竹齋。
他從琉璃廠出來,往正陽門溜達過去,一面留心給弟弟買點兒紙筆之類,一面隨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讓武則天的寶鏡也能看看時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兒,手持一把古鏡,在街上走着,模樣也很……有趣。
靠近正陽門,寶鏡突然對石詠說:
“等等!”
“——有仙氣!”
石詠:有……仙氣?
“快跟上!”寶鏡一副不耐煩的口吻。
石詠茫然不知該跟什麼,擡頭只見遠處一排,數乘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在正陽門口,緩緩而行。
石詠見了,趕緊快幾步跟上,一面悄悄問寶鏡:“這方向對麼?”
寶鏡沉默片刻,應道:“方向是對的。可是,奇怪……爲什麼這仙氣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詠聽了暗暗出奇,便也隨着那一行數乘轎子一起進了正陽門。
自從在這個時空裡醒過來,石詠一直住在外城,這還是頭一回進四九城裡。只見城裡街市繁華,人煙阜盛,較之外城更甚。
然而寶鏡卻很不滿意,問石詠:“爲什麼這街上見不到幾個女人?”
外城百姓雜居,小戶人家爲了生計,婆子丫頭,總免不了上街走動。這回進了四九城裡,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爾見到一兩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長之人,看裝束衣着,大概都是僕婦傭役之流。
石詠小聲迴應:“這裡的風氣就是這樣,女人家不興拋頭露面。不信,您瞧。”
他腳程很快,這時候已經越過進城的行李車隊,趕到前頭,在街邊與那一排轎子差不多並排而行。
那轎子上坐的應該都是女眷,然而轎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紗,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裡面坐着人,卻全然看不清形貌——石詠自然也不敢多看,舉着手中的寶鏡遮擋着目光避嫌,其實是讓寶鏡自己看去了。
良久,寶鏡終於幽幽嘆了一聲,追憶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騎駿馬,昂首行於街市……”
唉!——石詠在肚子裡替武皇陛下感嘆一聲。畢竟武皇是有史以來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稱帝的正統皇帝,不過,她也是最後一位。
“我似乎能感覺得到封印的氣息……”
寶鏡突然含混不清地說了一聲。
石詠大吃一驚,小聲問:“是與早先那‘風月寶鑑’一樣的封印嗎?”
寶鏡提過,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變成了“濟世保命”的風月寶鑑。難道這附近出沒的仙氣,也是一樣被封印着的?
“噓——”
寶鏡示意石詠別吵,讓它慢慢感受。
石詠無奈,但也只得慢慢將寶鏡收到懷中,自己蹭到街邊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離地跟在那一長串轎子與車隊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見眼前一座高門大院,門口一對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正門上有一大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
轎子與車隊經過這裡,並未停步,徑直往西行。
石詠也腆着臉,雙手抄在袖子裡,硬充路人,跟在隊伍附近往前蹭。
沒過多遠,照樣是三間大門,正門擡頭匾上則書着榮國府字樣。轎子卻沒從正門進去,而是從西邊角門入內。轎子先進之後,待拉行李的車輛進完,角門“豁拉”一關,就此再無聲息。
石詠自然不敢催寶鏡,只叉着手,在榮國府對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萬中無一的仙氣與才氣,竟就此埋沒進深宅大院裡去了。”
良久,寶鏡長長嘆息一聲,似是無限悵惘。
石詠自然知道武皇是愛才之人,寶鏡有靈,感受到了有趣的靈魂,纔會心心念念地跟到此處。
這來自世外的仙氣,令武皇也爲之動容的才情,石詠哪裡還猜不到:適才坐轎從西角門入內的,若不是姑蘇林黛玉,還能是哪個呢?
原書中發生的情節,即便在這個時空裡,也如歷史的車輪一般,滾滾而前。今日石詠與寶鏡一起,剛好趕上了林黛玉進賈府的這一路。
且不論武皇的寶鏡正爲初入賈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詠則立在榮國府對面,望着那三扇獸首大門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門釘,心中也難免感慨:原書中爲了幾把舊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這大宅子裡面。只是風水輪流轉,抄了石家,不多久,就會輪到他賈家……正如那《好了歌》裡所唱的,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不過,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萬萬不能這樣了。
這時榮國府正門外尚且候着幾個華冠麗服之人。不多時,東角門“豁拉”一開,有人將一位三四十歲、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來。那儒生再三回拜。石詠遠遠地只聽送出來的人笑道:“雨村且靜候好音便是……”
石詠聽了心頭一凜,知道從角門出來的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護送黛玉上京的賈雨村無疑。
賈雨村出來,原本候在門口的幾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禮,笑道:“雨村兄,你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這從金陵出來的走陸路先到了。”
賈雨村見了來人也大喜,笑應:“子興,揚州一聚尚在眼前,怎麼轉眼你也上京了?”
從賈雨村所用的稱呼來看,這與賈雨村稱兄道弟的,該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興,當初演說榮國府的那位。
眼看着賈雨村與冷子興相逢之後談興正濃,似乎正打算尋個地方去敘舊。石詠這時突然牙一咬心一橫,望着兩人的去向,遠遠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