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天氣轉冷, 秋去冬來,西征大軍分作三路出發。
撫遠大將軍十四阿哥親自率領第三路大軍, 以王駕儀仗出征。康熙皇帝於太和殿親自相送, 勉勵三軍。十四阿哥從皇父手中受敕印, 謝恩行禮, 隨後便即奉敕印出午門。不出徵的親王、貝勒、貝子、公並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齊集午門外相送。
石詠卻知十四阿哥此去,便是距離儲位又遠了一步。西北山高路遠, 消息傳遞不便, 正常情況下一來一回需要半年時光。再加上戰事蹉跎,十四阿哥此去西北, 並不能速戰速決, 而是會一直拖延至六十一年。這場在衆人眼中爲十四阿哥爭取政治資本的戰事,到最後卻成了斷送十四阿哥即位之路的重要原因。
此外, 另有無數普通將士隨軍西去, 將要征戰沙場。他們此去, 卻與功名利祿無關,他們中的很多人,此生再也沒有機會重履故土, 名姓也不會被人記住。待他們父母親人的眼淚乾透之後, 他們便永遠消散在歷史的塵埃裡。因此這耀武揚威的大軍出征,亦是無數尋常人家的生離死別。
大軍出征之後,便是熱熱鬧鬧的後宮大封。這次所封之人,多爲資歷較長, 膝下有成年子女的宮人。七阿哥生母戴佳氏、十二阿哥生母萬琉哈氏、十六阿哥生母王氏、十七阿哥生母陳氏俱在受封之列。
十六阿哥生母王氏被封了密嬪,十六阿哥多年以來的心願得償,心情大好,見石詠忙得腳不沾地,便大發慈悲,將唐英提起做造辦處的郎中,免去了石詠“署理”的頭銜。石詠的好友升官,而自己身上的擔子瞬間減去一半,對十六阿哥的“體恤”異常感激。
造辦處的差事一去,石詠只剩營造司的事務,登時輕鬆了很多。因爲接下來的秀女選閱便就此與他沒什麼關係。
原本因爲太后孝期的關係,衆人都猜今年的秀女大挑會押後一年。沒想到皇帝決定速戰速決,爲太后燒週年之後,便在宮中舉行秀女選閱。選閱一共只進行七日,主要是爲宗室子弟與前來求親的蒙古王公選取適齡女子。這畢竟是皇家內務,與朝事外臣俱無涉,只需辛苦內務府一部分官員與內廷的各處,進臘月之後,各處依舊忙碌,比往年尤甚。
聽說了秀女大挑的消息,榮府那邊便往石家遞了帖子,邀請石大娘王二嬸帶如英前往。石詠這時候手頭差事已經辦得差不多,索性請了一天假,陪母親妻子過賈府作客。
榮府的意思很明顯,想再請如英指點指點探春,免得榮府的姑娘家入宮選閱之際出笑話。然而在石大娘與如英等看來,探春的規矩學得不錯,再加上她本就生得好,性情爽利、談吐大方,雖說出身略低了一些,但想將來指婚不會比的迎春差。
但入宮選閱依舊有些不爲人知的門道,如英原本就與探春交好,這次更是直接去了探春所居的閨房,兩人一處,詳詳細細,將一應細節都交待了一遍。探春則聽得一時臉紅,一時駭異,知道如英說得是過來人之言,連忙凝神將如英所說全部記下,心裡暗暗感激。
除了探春之外,如英亦與榮府中其他幾個姑娘都混熟了,見到史湘雲便恭賀:“史大姑娘大喜了!”
史湘雲出閣在即,最經不住人打趣。如英一說,她便紅了臉躲開去。如英趕緊笑着將她請回來,說:“這不過是再拘束個兩月的工夫,兩個月之後,便可以自由出來走動了。”
史湘雲卻羨慕地冒了一句:“英姐姐,誰都跟你似的,婆婆和嬸子都這麼疼人,從不拘着你,各處走動也都帶着你。”
如英一怔,心想這也是。她如今依舊算是新媳婦,但是一定程度上比尋常大族裡的新媳婦要自由得多。婆母嬸孃不僅不讓她立規矩,也樂意帶她出門交際走動。史湘雲大約是已經打聽到夫家嚴謹古板,所以心生羨慕——只是如英聽聽,怎麼覺得這話有點兒不大入耳呢?
如英不以爲意,這話笑笑就過去了。寶釵爲免如英尷尬,便給她引薦了自己的堂妹,薛家的姑娘寶琴。
如英聽丈夫提過薛蝌,說是這一位在此前內務府拍賣人蔘的時候給了不少助力,如英忙站起來與寶琴招呼,只說:“外子提起過令兄長,此前令兄給外子幫了不少的忙,原本我們夫妻還打算親自過府相謝的,沒想到今天竟在這裡遇見了琴姑娘。”
寶琴對如英觀感亦好,聽說如英的丈夫看重其兄,待如英自然也多些親熱。
一時榮府的年輕姐妹們齊聚一堂,坐下說話。湘雲最是好事,對寶琴說:“英姐姐的夫婿現今領着內務府造辦處,聽說好些玻璃、琺琅之類的奇珍造辦處都能造了。你不若將以前在西海沿子那裡得來的新奇玩意兒取出來給英姐姐看看。許是英姐夫見了,就曉得怎麼制了。”
如英剛待要解釋,石詠如今已經不領着造辦處的差事了,可是湘雲嘴快,說動了寶琴去取新奇玩意兒去了。而如英亦對海外舶來之物感到好奇,當下便不多說什麼,只等着寶琴。
少時寶琴將東西取來,衆人見是一隻巴掌大小的鏡盒,鏡盒邊緣鑲着琺琅彩,鏡盒表面則是一幅女子的上半身小像,只見那女子金髮碧眼,穿着腰線極高的紗織裙袍,領口卻開得極低,袒露出一大片肌膚,襯得頸間戴着的一條寶石項鍊熠熠生輝。
若是將這鏡盒打開,裡面便是一面小鏡子,照人十分清晰。
“如今大家都用慣了大穿衣鏡,原是不怎麼在乎這樣的小鏡子。不過我昔年隨父親去西海沿子的時候,還從未見過那麼大、那麼平整的穿衣鏡,只覺得這種小鏡子小巧有趣,就帶了幾個回來。”寶琴向旁人講解這鏡子的來歷。
“琴妹妹去過西海沿子?”此間旁人大多聽說過寶琴的經歷,唯獨如英是頭回聽說,十分驚異,又稍許有些羨慕。她自己最遠也就是去熱河走過一遭。沒想到寶琴竟然有這樣的機會。
“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先父在時,的確帶我去過一回。那時候小,不懂事,在海上行舟數月也不覺得苦,如今再想想,自己也覺得很驚異,不曉得當初怎麼能撐得下來的。”寶琴笑着謙虛。
“妹妹可有見過長得像鏡子上的人物?”聽見寶琴說起海外的見聞,榮府的年輕姑娘們都生了興趣,七嘴八舌地問起來。
“見過,那時我曾隨父親到西海沿子岸上買洋貨,就見過一個真真國的女孩子,幾乎和這畫兒上的一模一樣,也是金黃的頭髮,打着聯垂,滿頭戴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着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着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1”
衆人聽了都笑了起來,如英笑道:“又是鎖子甲又是帶刀的,難不成洋人裡還有個花木蘭不成?”衆人都笑着稱是。
寶琴提起的這女孩子也通中文,說是讀過四書五經,還能做詩。這下子大家都生了興趣,鬧着要寶琴將那詩也說給她們聽,各自咂摸,比比自己如何。
“琴妹妹,你會說洋文麼?”如英好奇地問。
寶琴笑着點點頭,只說小時候學了一點點,但也只有見面問候的程度。
“英姐姐,你想那真真國的女孩子漢話說得這麼好,可見海外受本朝教化影響亦深。她們會漢話不久好了?咱們未必非得懂洋文,才能瞭解洋人的東西啊!”湘雲對如英的問題頗有些不以爲然。
“此話也不盡然,”寶釵不同意,“俗話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若是連對方的語言文字都全然不通,又談何‘瞭解’二字。”
如英頗爲欣賞寶釵的話,湘雲也沒有異議。只是她們閨閣中人,本無必要想那麼遠,當下有人岔開了話題。少時開席,便更無人提及此事。
待到石家一家人作別,寶琴將如英送出幾步,悄悄塞了一包東西給如英,對如英說:“今日見姐姐喜歡,便將昔日在西海沿子得的一兩件小玩意相贈,萬望姐姐不要嫌棄!”
“豈敢!”如英連聲道謝,知道這是求也求不來的東西,趕緊收下了,又從頭上摘了一隻點翠的步搖,送給寶琴,算是回禮。寶琴笑着受了。
石詠那邊,則差不多無聊了一整天。賈府這邊,賈政點了學政,尚未回京;賈赦聽說是個“小輩”攜眷上門,也懶得理會,樂得在自家內院胡混。唯一出來待客的就是寶玉,薛蝌作陪,三人坐在一處,不知說了些什麼。
待到後來石詠實在是有些耐不住了,找了個藉口,將薛蝌請出賈府喝茶。此刻少了寶玉,兩人說起生意上的事,再無需顧忌寶玉是否感興趣。石詠見薛蝌頗有愁容,小心問起,卻聽說是其妹的親事不順逐。
原來薛蝌之父早年還在的時候,爲寶琴定了一門親,說的是梅翰林之子。可是後來梅翰林入京赴任,舉家搬遷,就再沒提過此事。如今薛家便十分尷尬,趕着上門嫁女吧,好像是有失分寸,但是一味等待蹉跎,也不是辦法。
石詠亦覺得這門親不靠譜,梅翰林與皇商之家結親,多半看中對方財勢,然而後來入京爲官,想必又自矜身份清貴,嫌棄對方銅臭之氣太重,又拉不下臉退這門親,所以便使一個“拖”字訣。畢竟婚姻雙方,往往是女方更得不得,待到薛家等不得上門的時候,梅家便順勢退親,將退親的緣故都推到薛家頭上,這就叫得了便宜還賣乖。
薛蝌覺得就是這個理兒,可是眼下又沒什麼辦法。
石詠覺得這種情形,即便薛家想了辦法,以勢壓人,勉強梅家娶了寶琴,日後也未必會待見這個媳婦兒。既然對方不願做親,一拍兩散便是。但偏生梅家這樣拖着,做事實在不地道。
“薛蝌兄弟,我與堂兄乃是好友,又與你一見如故,有句不太中聽的話,你即便不願聽,我也想要講。”石詠是這番態度,旁人對他坦誠,他便也對旁人坦誠,“令妹的終身幸福與對外的名聲,哪個更重要些,你可能必須要有個取捨。”
薛蝌一凜,當即點頭表示受教。
石詠見他一臉的肅穆,怕是已經有了決斷,便再補一兩句安慰:“其實也無須擔憂,以你的才具,將來必會有嶄露頭角的機會。只不過不一定是在這京中。若是擔心令妹的名譽,不妨在南面爲令妹另尋歸宿,也不失爲一種辦法。”
若是寶琴被退了親,在京中想要另行尋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就要難一些,倒不如薛家兄妹回南之後,再行慢慢物色。但關鍵是與梅家要徹底說清楚,免得日後再生直接。石詠點了點薛蝌,對方便心中有數。
一時石大娘等人從榮府中出來,石詠接了母親嬸孃媳婦,迎着女眷們回家。
一到家,如英已經喜孜孜地將寶琴所贈之物取出來,獻寶似的給石詠觀看。除了那隻鏡盒上繪着西洋美人的小鏡子之外,寶琴還贈給如英一本小冊子,上面滿是洋文,書頁上還裝飾着各種各樣的花草紋樣,甚至那些洋文的字母也被繪製成花草的樣子,非常可愛,是一本顏值非常高的小冊子。
石詠接了冊子,但見不是英文,立刻抓瞎。但好在造辦處畫工處現有兩個專門給皇帝繪製肖像的西洋畫匠。石詠當即答應如英,回頭去請教一下,這究竟是什麼樣書冊。此外,他也鼓勵妻子多收集了解些有關西洋的事物,將眼界放開闊些,沒壞處。
“如英既然有興趣,便該多知道些!”石詠道,“天下這麼大,不止咱們腳下這一點點地方。眼界寬廣些,即便每天一樣過着平平常常的日子,也會比旁人過日子過得有趣,因爲你心裡盛的天地,可不止眼前這麼些了。”
他見如英興致頗高,當即開了東廂,從架上的書本里抽了一幅輿圖出來。
全球地圖,早在明末的時候就已經傳入中華,只是那時地圖的精度還不夠高,再加上尺幅較小,只能當例圖看看,與測繪與航海上並無太大的作用。只是石詠早年間在琉璃廠見到了有出賣舊版輿圖的,覺得有趣,便買下了一幅在自家守着,如今便取出來給如英看,並指點她各處的大致方位:京城在何處,金陵在何處,廣州在何處……
如英何嘗見過這個,她伸手比了比京城到廣州的距離,發現竟只是輿圖上不算長的一段,登時睜大了眼:原本以爲從北到南已經是夠遠的距離,沒曾想這寰宇之內竟比這更要遙遠數倍。陸地之外廣袤的大洋更是令人心生敬畏。
如英忍不住默默出神,想了一陣,冷不丁問石詠:“茂行哥,你說,那琴妹妹去過的西海沿子,究竟是哪裡,而那真真國,又是哪裡?”
這兩句徹底將石詠問住了。
石詠自己也不知道啊!他撓了撓頭,便聽身後架上一捧雪插了句嘴,說:“真真國的人,就是紅毛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