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事後也曾猜想, 這“倒打一耙”的事兒究竟是不是十四阿哥授意,指使人去做的。但是他所瞭解的十四阿哥, 性情熱烈、喜炫耀、心裡藏不住事兒, 行事頗爲率性, 因此也不大會記仇。連十六阿哥都以爲當初那汝窯青瓷蓮花溫的事兒已經翻篇了, 十四阿哥不大可能突然再翻過來,伸手去揪十六阿哥的小辮子。
這事兒看起來是德妃命人所爲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可這也說不定。
石詠並不想爲十四阿哥開脫,因爲這就算不是十四阿哥所爲, 也與十四阿哥脫不了干係。
給十六阿哥冠上個“監守自盜”的惡名, 補償不了十四阿哥夫婦損失的那五萬多兩銀子,但是卻可以重重打擊十六阿哥, 讓這個年輕阿哥在皇上面前徹底失去聖心, 皇上就算“立愛”,也立不到十六阿哥頭上。
如今十四阿哥這條船上, 已經綁了太多人的利益, 甚至連十四阿哥自己也被緊緊地綁着, 即便想下船,也已經下不來了。有些事哪怕十四阿哥從未直接授意,也會有人“幫助”他去掃除那些所謂的“障礙”。而十六阿哥很倒黴, 就因爲那“立愛”的傳言, 成爲了亟待掃除的“障礙”之一。
石詠離開慎刑司之後,直接回內務府府署。他知道十二阿哥若是走馬上任,會先去府署,而不是養心殿造辦處等下屬機構。他便直接趕到府署去候見。
果然, 午後不久,十二阿哥就真的到了內務府,帶着康熙命他“暫代”內務府總管大臣的手令。石詠雖說官階不算最高,但畢竟身上擔着營造司與造辦處兩處的公務,當下也與內務府其餘屬官一道,垂手聽了十二阿哥的話。
除了石詠以外,旁人對十二阿哥的到來都沒有半點兒心理準備,聽說十二阿哥將暫代內務府總管,而十六阿哥不知去向,衆人一下子都異常惶惑。
十二阿哥於是含糊其辭:“十六弟麼……皇上對他另有安排,只要花個幾天的工夫。”
內務府的屬官們大都以爲自己懂了。以前也是這樣,十六阿哥經常得去隨個扈、祭個天什麼的,內務府的人以爲這回也是這樣。
接下來便是內務府各處的屬官向十二阿哥大致交代差事,輪到石詠時,石詠向前邁上一步道:“正好,今日營造司有一處工程亟待撥領材料,需要內務府總管大人用印。卑職一直在等十六爺,差點兒以爲今日用不了印了。”
十二阿哥便道:“事不宜遲,茂行便隨我來用印。正好,你也將這工程的事兒與我交代一下!”
內務府的官印都一向由十六阿哥掌着,鎖在內務府居中一間大屋的抽屜裡。十二阿哥這次過來,連鑰匙也一併帶來,只不曉得是十六阿哥身上的那一柄,還是小田的那一串鑰匙被人搜了出來。
一時屋內只有十二阿哥與石詠兩人,十二阿哥彎腰開了抽屜,取出內務府總管的印鑑,低頭一看石詠送上的“公文”,當即倒抽了一口冷氣。
但是十二阿哥此人曾經經歷過過重大打擊,此刻雖然吃驚,卻沒有失態,當即擡頭盯着石詠:“你都知道了?”
石詠遞至他面前的,壓根兒不是什麼需要用印的內務府公文,而是早先“百花深處”拍賣的那一份“名錄”。
在十二阿哥問話的同時,石詠心裡也在想:“您也都知道了!”
十二阿哥的確知道十六阿哥被羈押宗人府的事兒,也知道自己在這個位置上有可能需要坐很長久,他今日過來暫代職務,卻對弟弟的去向無法置評,原本就想着可能哄不了內務府所有的屬官,果不其然,他一到內務府,就立即有人向他發問。
十二阿哥沉思着,考慮他應當如何處理與弟弟昔日下屬的關係。
而石詠則在對面望着十二阿哥。
十二阿哥前一陣子雖然經歷了不小的打擊,但是現在看起來氣色還不錯,體型也較十三阿哥等人更壯實一些,有些心寬體胖的樣子。這令石詠不禁想起了關於十二阿哥的一個傳言。
十二阿哥是康熙那麼多兒子當中,最爲長壽的一個,除了身上有長壽基因1之外,十二阿哥自始至終沒有直接參與奪嫡,可能也是令他免除無數煩心事的一個原因。
這令石詠突然想起了以前聽過的一個笑話:小明的爺爺活到了一百零一歲……因爲他從來不管閒事。
果然,只聽十二阿哥說:“十六弟之事,宗人府並內務府兩處同時在查。我新接手暫代內務府總管之職,此前的事我不便過問,不過將此後的差事精心辦了便是。”
十二阿哥的話,簡言之就是:此事與我無干。
一開口將先撇清,石詠未免覺得這一位也太小心了。但只要一想到十二阿哥親舅舅託合齊的際遇,十二阿哥的這份小心,似乎也能理解。
“十二爺顯是已經知道了十六爺那件事的前因後果,所以一見了這名錄,不須想不須問,就先將卑職回絕了。”石詠對十二阿哥沒有鄙視,只是盡力掩着心中的焦慮,努力微笑着勸說,“您這都還不知道卑職想要說什麼。”
“茂行,”十二阿哥說話時看着鞋尖,“早先治喪的時候,我就觀察過,你確實做事周到、吃苦耐勞、不計付出,是個能吏。我的確盼着,你……在我手下也能大用的。”
看來,太后喪儀時候石詠所付出的努力,可不止十六阿哥一個人看在眼裡。
“我知十六弟的事有些蹊蹺,但是……我從頭至尾沒有參與過此事,既然與此事無關,便也無從置喙。”十二阿哥說到這裡,擡起頭望着石詠,想看看對方是怎麼想的。
石詠當即笑道:“十二爺,既是如此,您也應該知道我,從頭至尾都參與了拍賣的事,根本是撇不清的!”
“那你就去摻合吧!”十二阿哥淡淡地說,沒啥表情,因爲這事兒至始至終與他無關。
對面石詠便笑了起來,衝十二阿哥行了個禮道:“謝十二爺!”
他接着又說:“那麼,十二爺也是答應下了,待卑職找到與十六爺一案相關的證據時,也幫着卑職將證據遞上去了?”
十二阿哥:……我,哪有,答應?
他這人頗爲誠實坦蕩,但是已經有段時日不當差了,因此有些聽不懂石詠的機鋒,待到後來,才體會出來石詠這是步步緊逼,既然自己答應了石詠讓他去搜證,石詠就進一步請求自己,請他幫忙將相關證供呈給皇上。
這十二阿哥哪兒能答應,趕緊搖手說:“我說過,此前的事與我無關,我也不便過問。”
“十二爺此言差矣,”面對這老實人,石詠着實是想不到憑自己這副口才,竟然也有搶白別人的一天,“您說這是十六爺的事兒,所以與您無關,但其實這是內務府的事兒。只要你站在這位置上一天,就和您有一天的干係。誰叫您佔住了這個位置,而且也與‘他們’無關呢?”
十二阿哥當即啞口無言,但從他面色上看,應當是受了些震動。
說實話,對於十六阿哥的遭遇,十二阿哥兔死狐悲,多少有些同情。他自己出身也不高,母親是正黃旗包衣,如今也還在貴人的份位上熬着,更不必說,他還有個被皇上厭透了的舅舅。
他清楚得很,旁人既能將十六阿哥如此,便也能依葫蘆畫瓢,將自己如此。
石詠再退一步勸:“再者,十六爺畢竟先於您做了一陣子內務府總管,好些他任上的差事,您接手之後,皇上也少不了要問您。若是皇上將這內庫舊物拍賣的事兒也一併問起呢?”
十二阿哥更加猶豫。
石詠卻見火候已到,不再勸了,道了告退。他不想逼十二阿哥,而是想讓十二阿哥自己將一切都想明白。再者,就算沒有十二阿哥,他若真想要揭露真相,應該也有其他途徑,只是十二阿哥這條路最爲名正言順,他目前還真不想將旁人都牽扯進來。
一時石詠從十二阿哥那裡退出來,內務府其他司處紛紛就其他事向十二阿哥請示。石詠則攥緊了他手中的名錄,如今他需要做的,就是證實,“百花深處”拍賣出去的文物,與內廷失物沒有關係。
首先第一件,北魏青瓷仰覆蓮花尊,這是小田口中報出的宮中失物名稱。然而“百花深處”拍出的名錄之中,其實是一件北宋青瓷仰覆蓮花尊,一字之差,差了好幾百年去。北魏時器皿的釉料燒製與宋代有不小的差別,屆時若是能將拍出的那一件器物取到,鑑定這拍出的的確是北宋瓷器,便可證明這件東西不是從大內流失的珍寶。
第二件,五代銅鎏金蓮花長明燈座,這件就比較麻煩了,因爲“百花深處”的拍品之中,的確就有一件五代的蓮花燈座,從材質與器型、用途的描述上看,兩件器物的確一模一樣。
石詠呆了一會兒,心想,不會這麼巧吧,十六阿哥自掏腰包從琉璃廠打包採購的器物,恰好就是宮中失物。若真是這樣,琉璃廠的人就一定有問題,白老闆、楊掌櫃他們這些人就再也不可信任了。
石詠呆了片刻,還是覺得不要先急於下結論。他願意相信人性本善,白楊等人與十六阿哥相交多年,也在琉璃廠立足了多年,這點信義若是沒有,生意絕對是做不下去的。
想到這裡,石詠倒是記起來,早年間造辦處金銀器作的工匠們好像曾經借了一件銅鎏金蓮花長明燈座,用來參考做樣子的,若是如此,金銀器作那裡可能會留有工匠們當時拓下的金銀器表面花紋,甚至還可能有繪製的器型圖。
一想到這裡,石詠立即離開內務府府署,匆匆進宮,趕往慈寧宮西側茶房,往金銀器作所在地趕過去。
待到天全黑了,石詠纔回到永順衚衕,如英一直在新房院子跟前等他,見到石詠,將他上上下下都看過了,才說:“今日娘爲你擔心狠了,茂行哥一會兒過去的時候多安慰安慰。”
石詠:……
怎麼他還在外頭奔走的時候,消息都能傳進內宅了?
“就剛纔晚飯前,二伯和二伯孃一起過來的,跟娘說了一大串話,我開始沒在,只聽了後面的半截子,但愣是沒聽懂二伯想說什麼。那意思,二伯覺得你總跟着十六爺又沒好處,不如改換門庭,投十四爺,這樣他還能罩你一把。我當時就納悶了,我們爺明明是內務府的,不是兵部的,怎麼平白就能改換門庭呢?”
石詠一下子就明白了,宮中的消息,竟那麼快就傳遍了,連二伯慶德都聽說了,並且依此判斷十六阿哥很可能就此徹底失去聖心,所以過來勸石詠改投十四阿哥。這……石詠也不曉得該謝過二伯的好意呢,還是該鄙薄一下二伯言語裡露着的一股子小人得意勁兒。
石詠立即與如英一道,過去石大娘那裡,安撫母親。
石大娘果然面有憂色,但見到兒子全須全尾地回來,而且一臉不在乎的模樣,登時放了心,道:“外頭的差事,我們女眷在家裡自是兩眼一抹黑的,聽風就是雨,你且都不用管,只憑自己,覺得什麼是該做的就去做,不該做的,就都不理就好了;詠哥兒,你二伯那個人,原是個不怎麼着調的……”
石詠與如英聽見,便互視一眼,一起使勁憋着笑。石大娘登時知道說漏了嘴,“呸”了一聲,笑道:“可教你們拿住話柄了。”
豈知石詠卻小聲小聲地道:“母親,您可是答應過的……別再在如英面前叫兒子的小名兒了……”
石大娘一怔,這才記起,早先答應過石詠,不再管他叫“詠哥兒”了,畢竟是個小名。石詠也是故意這麼說的,不露行跡地緩解石大娘的尷尬,示意他與如英的注意力其實都在話的前半句。
石大娘登時摒不住地笑,說,“那我也喚一聲英姐兒,這樣你們小兩口算扯平了一回兒,可好?”
石大娘的上房這裡氣氛正融洽着,豈料外頭柳家的來報,說是有一位太太過來造訪,說是如英的表姑,姓郭絡羅的。
“我的表姑姑?”原本這個時辰上旁人家作客就夠出奇了,偏生如英不記得自己哪位表姑姑姓郭絡羅。
石詠卻立即明白了過來的是什麼人——十六福晉就是郭絡羅氏。
他當即給如英使眼色:“如英不是有一位住在熱河的表姑姑姓郭絡羅?這個點趕過來,許是有要事也說不定,咱們一起過去迎一迎。”
如英尚在驚愕,但明白丈夫故意這麼說是不想讓婆母憂心,當即也跟着說:“是,表姑姑一向住在熱河的,只不知這次進京有什麼事。”
於是小夫妻倆暫時離開石大娘的上院,來到外間會客的花廳,見到來人果然是十六福晉郭絡羅氏。
“石大人,沒想到,這次竟還要來打攪石大人,請石大人幫忙。”
上回她開口請石詠幫忙,就是承德那一回。當年曾多多少少出力幫過救治十六阿哥的年輕男女,如今竟已經成了夫妻。
而十六福晉,因擔心丈夫的安危,再一次尋到了石詠這裡。
作者有話要說: 1這裡指十二阿哥的生母定嬪活到了九十七歲,是清廷最爲長壽的妃嬪。十二阿哥自己活到了七十九歲,是康熙所有兒子中最長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