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策妄阿拉布坦手下大將策凌敦多卜敗走之後, 聖諭詔撫遠大將軍十四阿哥回京覲見。年羹堯進川陝總督,受命與管理撫遠大將軍的延信共同執掌軍務。早年間這一位已經將四川經營得如鐵桶一般, 如今順帶手開始收拾陝西官場, 頓成西陲最顯赫的要員之一。

除此之外, 年羹堯身邊亦有些多年來一直追隨左右的文武官員得到提拔。石喻之父石宏武原本已經升了守備一職, 但因此次軍功,據說年羹堯上書保舉將石宏武升爲參將,如果能成, 便又是連升數級, 只不過兵部至今尚未批下來。年羹堯的左膀右臂之中,另有一位文官姓孟, 名叫孟逢時, 已經得了個道臺的官銜在身上,這次年羹堯一併將之帶入陝西, 協理陝西官場。

石詠在京中, 一樣有消息渠道打聽到年羹堯及下屬升遷變動的消息。只聽說了孟逢時其人與大概年紀, 便大概知道孟氏是哪裡來的後臺與底氣了。後來伯府那邊果然傳來消息,孟氏便是孟逢時親女。

西面戰事稍平的好消息傳入京中,的確振奮人心。待進了臘月, 京裡一概都喜氣洋洋的。

石詠卻偶爾見石大娘面露煩惱之色, 便拜託如英去問,這才聽說,專營錦緞衣料的織金所如今竟然遇上了競爭對手——內城新開了一家專營蜀錦蜀繡的衣料鋪面,名叫“錦官坊”。

若說這錦官坊開業, 不過就是城中多了一個競爭對手,織金所原沒什麼好怵的。然而叫人覺得憋屈的是,錦官坊做生意的模式完全仿照織金所,例如將男賓與女賓分開,女賓全部由媳婦子招呼,挑料子的地點放在二樓等等,與織金所經營了多年的模式一模一樣。更有甚者,這錦官坊的裝修也像極了織金所,二樓還特地裝上了玻璃,女賓能憑窗而立,看清外面街面上的景象,外面的行人卻輕易看不清裡面人的形貌。這一點,也與織金所如出一轍。甚至有人去織金所問過,問這錦官坊是不是織金所的分店。

這種“山寨”的手段即便在後世,也層出不窮,無法遏止,旁人奈何不了。因此見了這情形,織金所只能暗自委屈。

更要命的是,錦官坊的地點選在了內城,內城的居民都是宗室和在旗之人,不乏達官顯貴。再加上蜀錦蜀繡進京,路途遙遠,京中很是少見。叫人見了覺得格外新鮮。於是這錦官坊一時被人追捧,成爲內城顯宦的新寵,風光無限。

如英偷偷問過石大娘,回來告訴石詠。

“孃的意思,錦官坊是唯哥兒娘開的,織金所那頭,少不得以爲是娘顧及着親戚情分,將織金所怎麼經營的都告訴了唯哥兒娘。娘其實一字未提,唯哥兒娘明明曾經從伯府那裡聽說過娘是織金所的‘顧問’,卻也從未就此事跟娘打過招呼,所以娘心裡直窩火。”

石詠聽了愈發無語,想着孟氏這趟進京真是籌劃得周到,一旦站穩了腳跟,立即開始操持生意,以求在京中有個穩定的進項。他們家早先竟然還張羅着幫孟氏找房子,現在看來,真是白瞎了。

這孟氏財大氣粗,在內城租一處鋪面,用同樣的租金只能租到外城的一半兒大小的地方,顯見得這次她是下了大本錢。此外,孟氏頗有自知之明,曉得她的長處在哪裡,因此只經營她最熟悉最懂的蜀錦蜀繡。這東西想來她有穩定的貨源,成本比起旁人來也相對較低些,經營起來,也會比別家容易。

所以說,這孟氏的確非常有做生意的頭腦。只不過這樣一味“借鑑”旁人的經營模式和方法,而且絲毫不顧及親戚間的情分,難免令人有點兒不齒。

於是石詠安慰如英:“無妨的,你就照我說的,勸娘一回,娘心裡就自然轉過來了。”

在他看來,織金所獨一無二的優勢,並不在這表面能看見的功夫。而是在於織金所每一季都能推出叫人耳目一新的搭配,織金所每季發售的名錄如今早已成了城中不少主顧不可或缺的消遣用品,甚至往來走禮,都可以奉上一本名錄,絲毫不嫌丟份。在織金所待了多年的女掌櫃們眼最毒,只要瞥一眼主顧的身形相貌,立即就能判斷出這些主顧們穿戴什麼顏色式樣的衣飾好看,所推薦的幾乎從不出錯,深受信賴。

如今石大娘若不想讓別人多說嘴,便該更精心地幫織金所多出些主意,設計一些精彩的搭配。織金所那邊自然會明白石大娘的立場。

如英聽石詠說了,笑着反問道:“茂行這些話爲何不自己與娘說去,非要我轉告呢?”

石詠便傻笑着摸着後腦說不出話來。如英只嗔道:“是想讓娘更覺得我是個貼心媳婦吧?……實話告訴你,你說的這些,我已經大致跟娘說過了一遍,娘如今心裡舒坦了好多,說她今晚可得做個好夢去呢!”

石詠的確是想讓石大娘與如英的關係走得再近些,所以這些勸慰的話他想讓如英去說。沒想到如英聰明,早已想好了這些勸慰的話,不用他提點。

“只是娘爲什麼會說,她明兒要去找織金所的女掌櫃們商議年節之前要推出的新料子,所以今晚就得做個好夢去?”

石詠沒料到如英會問出這個來,仔細一想,忍不住微笑。原來這麼些年,西子始終陪伴在石大娘身邊,時不時入夢,這位大約一直是石大娘最堅強的後盾吧!

“這是因爲……想要靈感頻出就需要睡得好些,娘明兒要去織金所和掌櫃們商議,所以今晚需要好好睡一晚,養足精神。”石詠只能這麼解釋。

他看看如英的神色,笑問道:“怎麼,明兒也想去織金所見識見識?”他曉得如英好奇心重,什麼都喜歡瞭解瞭解,嘗試嘗試,“我明兒個休沐,乾脆留在家裡帶安安。你隨娘一起去織金所見識見識吧!”

如英當真沒想到石詠能說出這樣的建議,不過石詠是個女兒奴,自打安安出世,石詠沒一日不把這個小閨女當心頭肉捧着。休沐時在家當奶爸,帶孩子,這在旁人看起來不可思議,石詠卻高高興興,從不會把這視爲一趟苦差。

於是乎,臘月裡織金所又及時推出了新的衣料式樣與搭配,立時將錦官坊搶去的風頭又掙回來些。外城有外城的好處,前門一帶,商鋪雲集,酒樓飯鋪林立,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自帶流量”,來前門一帶,可以逛吃一條龍。主顧們在織金所定下的新料子,付完錢之後掌櫃的就能幫着安排送家裡去。他們隨後再看看樓下眼鏡鋪出的新“太陽鏡”樣子,到隔壁同仁堂挑點兒滋補的藥材給老一輩的走禮,除此之外,此間還有專門的皮草鋪子、衣帽鋪子、糖果食鋪……零零總總,自前門一直向南延伸。織金所的人氣,多少還是比錦官坊要旺上一些。

待到進了正月,石家人依舊例住回了永順衚衕賜宅,與孟氏一家子離得不遠,也算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知道孟氏往忠勇伯府跑得極勤快,甚至連正月初六之前女眷不出門走動的規矩也不管不顧,用她的話來說:大家是一家人麼!

孟氏的話,旁人自也難反駁。她到底是石宏武娶的妻妾,只不過如今她與王氏還未爭出個短長來。伯府中人也不得不承認她是本族女眷,她既時時來府上湊在老太太富察氏跟前,旁人自也不能將她怎麼着。

石詠能隱約覺出,忠勇伯府的風向也多少有些轉變。忠勇伯府的老太太富察氏極愛打葉子牌,孟氏精於此道,時常陪打,並且“恰到好處”地輸幾個錢給老太太,又教老太太完全看不出對方讓着自己。富察氏只道是自己手氣好,所以格外愛與孟氏一處打牌。

伯府的其餘妯娌們,孟氏也一樣打點周到,送了價值不菲的禮物。佟氏因有丈夫吩咐過,不敢說什麼,慶德的夫人索綽羅氏可是成日沒口子地誇孟氏和她膝下的哥兒姐兒。

初六一過,孟氏更加大顯身手,先去雍親王府給年側福晉請了安。年氏因她是兄長身邊得力下屬之女,又是剛從西邊回來沒多久的,自然拉着她問起川中的情形,末了還給了不少賞賜。

在這之後,孟氏又去求見了十六福晉。十六福晉十分懵圈,不知道這是哪裡來的親戚,待問後才曉得,原本孟逢時還未發跡之前,亦曾在內務府當過掌管文書的小吏,如今十六阿哥是內務府總管,她身爲“昔日下屬”之女,自然要過來請安的。

十六福晉被這理由嚇了一跳:什麼叫“昔日下屬”?孟逢時在內務府時,這十六阿哥還未出生。十六福晉不得不耐着性子周旋,轉頭告訴了十六阿哥,十六阿哥便來尋石詠:“你家這位二嬸啊……”

石詠答得非常快:“這位不是我二嬸!”

十六阿哥揮揮手,只說:“鑽營太過,在蜀中官場可能是慣例,但是在京裡便也太顯眼了些。我若是你二叔……”

十六阿哥搖了搖頭,那意思很明確,他覺得石宏武太縱着孟氏,京城官場不比蜀中,錯綜複雜。孟氏如此招搖,很容易被人揪住小辮子的。

石詠苦笑:“可惜那邊,我們也管不着!”

十六阿哥卻說:“管不着,也得管。若是一直這麼縱容下去,回頭怕是連你家都一起吃掛落。”

石詠心知是這個理兒,可是很明顯,孟氏背後就是孟逢時,孟逢時背後就是年羹堯,年羹堯還且有個幾年好蹦躂,他若是撿了這個時候去與孟氏一家過不去,回頭反彈回來,自家恐怕也吃不消。所以如今,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女眷這頭,孟氏的靈活性子與交際手段,都是石喻生母王氏完全沒法兒的。但是外頭男人們交際,二弟石喻多少還是勝過了石家的老三石唯一籌。

石喻是新科舉人,且近兩年經過磨礪,氣度越發沉穩,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再加上他這些年讀書之外又勤練騎射,如今個子高了,身材也壯實了不少,站在石詠身邊,已是一名幾乎與兄長差不多高的俊秀少年。

石唯相較石喻,卻多少還是孱弱了些。再加上他大約是自小苦讀,因此視力不好。進京之後,孟氏聽從伯府的建議,給石唯配了一副眼鏡,用混了金絲的絡子穿了,掛在脖子上,叫人見了總有一副書呆子的模樣。

石唯在瓜爾佳氏族學裡讀書,自然是吊打同齡的那些嫡支旁支子弟,比他大上四五歲的訥蘇在學問上也完全比不過石唯。孟氏曾爲此洋洋得意,還因此間接得罪了訥蘇之母佟氏。

但是年節之前,族學的夫子出來說了一句公道話,覺得石唯是“中上”資質。這一下子氣到了孟氏——她的兒子可是有神童之名的呀。

不服氣之餘,孟氏會將石唯所做的文章帶在身上,見人就請人點評,也不管對方讀沒讀過四書五經,做沒做過八股,她只要一句“公道”的點評。旁人就算讀不懂那文章,卻也都覺得那一手字寫得很漂亮:石唯小小年紀,寫得一手好字。熟悉石家的人都評價,有兩位兄長的風采。

孟氏聽了更加不服氣,明明想誇自己兒子,怎麼又扯上石詠和石喻了?

後來石唯做的這文章,終於傳到了石詠手中,石詠見了,立時便珍而重之地折起來,收在袖中。富達禮好奇,直接問了石詠。石詠笑笑,輕描淡寫地說:“三弟的文章做得不錯,字更好。這點年紀就有這樣的水準,我這做大哥的,實在是慚愧。所以我拿了這文章回去收藏着,也時時鞭策自己,時時記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然而他取到石唯做的這篇文章,卻獨自一人回了椿樹衚衕。椿樹衚衕這裡如今只有柳家一家在看着院子。

石詠徑自回到自己的東廂,點着了桌上的煤油燈,從一隻匣子底下的暗格裡取出那封當初他從賈雨村處硬生生臨摹來的“匿名信”,望着上面一字字對石喻的檢舉與指控,隨即將今日取到石唯的文章攤開,將兩邊的字跡一項項比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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