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於老太醫趕到的時候, 十六福晉忙忙地帶着人從外書房退出去,將地方騰給大夫和石詠他們。

於老太醫顧不上給福晉問安, 先去看十六阿哥的情形。他聽石詠講過遇襲時候的情形, 檢視過傷勢之後當即感嘆, 胤祿這回實在是運氣太好了些, 那樣近的距離,竟也能堪堪錯過要害。

胤祿受傷之後,經過了簡單的包紮止血, 並立即被送回十六阿哥府靜養, 並有人替他清理創口。因此說胤祿可比沙場上征戰的士卒要幸運得多了。

十六阿哥的傷處集中在左肩與左上臂處。早先十六福晉見他不好搬動,便命小田將他左肩至脊背上的衣衫都剪了, 露出傷處。只見不少大大小小的鉛子兒都扎進肉裡, 有些更深嵌入骨。但就這樣,竟也沒傷到他的主要血管動靜脈, 這一點也可以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此刻十六阿哥神智尚且清醒, 聽見於老太醫感慨, 忍不住開口調侃:“老太醫您這話說得可沒道理,我若是走運,那也該是在街上就不會教仇人認出來纔是……”

石詠哭笑不得, 心想這人傷成這樣, 竟然還有心思動嘴皮子,這也是沒誰了。

於老太醫則從藥箱裡取出幾枚金針,先紮了胤祿臂上幾處大穴,說是爲了止血, 接着伸手取個鑷子,在傷口裡輕輕一撥。胤祿立即殺豬似的大叫一聲,馬上改了口,“他孃的,我若走運,那該是當時就死了纔是……”

老太醫手下不停,鑷子一扣,“嘣”的一聲,一枚嵌在肩胛骨表面的鉛子兒立即彈了出來,而胤祿這回哼都沒哼出聲,直接幽幽地暈了過去。

於老太醫則嫌長鬍子礙事,去要了根細線,將鬍子紮了個馬尾然後甩到肩膀後面,然後望着暈過去的胤祿呵呵笑道:“還是暈過去好,暈過去清靜。”

石詠在一旁看着,十分無奈:這一個救人的,一個被救的,都透着點兒逗比,都不能當尋常人來看待。

他不敢打擾於老太醫,只默默地走出胤祿的外書房,吩咐十六阿哥府的下人去取來蠟燭和油燈,並儘可能多地找些鏡子來,擱在屋內爲於老太醫照亮。

於老太醫取出來大大小小五十幾枚鉛子兒,期間胤祿醒過來幾回,便又痛暈過去。待到所有鉛子兒取出,於老太醫立即給十六阿哥縫合創口,之後再上止血消炎的藥物。如此一直忙到幾乎快天亮了,於老太醫才扶着牆從胤祿的外書房出來。

“石大人,你這是什麼法子,將屋子照得那樣亮堂,老夫年紀大了,看得簡直眼暈啊!”

石詠連忙告罪。於老太醫卻搖手說:“不妨事,不妨事,鏡子還能這麼使,以後就知道了!”

他見了石詠臉上的傷痕,招手讓他過來,稍許查看了,只說:“來吧,石大人,你這個很快,老夫替你順手治了。”

可是於老太醫口中說“很快”,卻也耗了小半個時辰。於老太醫一面處理,一面教訓石詠:“你這傷處看着不深,創口卻甚大,若是一直拖下去,留下明顯疤痕不說,你自己也反受其害。”

石詠疼得齜牙咧嘴,卻又不敢亂動,生怕抽動臉上的肌肉,心裡無比懷念後世的麻藥這種黑科技。

終於於老太醫說了聲“好了”,石詠才鬆了口氣。只聽老太醫閒閒地囑咐:“傷口是替你處理好了,眼下天氣炎熱,這傷處會不會發炎麼……得看你自己的運氣了。”

石詠吃了一驚,連忙問:“那十六爺……”

於老太醫此刻臉上肅穆,點頭道:“剛纔那只是過了第一關,至於十六阿哥能不能挺過這一回,要看他……有沒有這個命了!”

石詠聞言吃驚不小,趕緊轉身回胤祿書房裡去,只見榻上的胤祿,正昏昏沉沉地睡着,但是臉色潮紅,發起燒來。看起來胤祿所受的外傷固然已是處理完畢,可是還有好些難關要過:失血過多、感染、併發症……連於老太醫自己也說,他沒有分毫的把握,要看十六阿哥,命夠不夠硬了。

石詠無奈。這時十六福晉遣人來請於老太醫和石詠各自去休息。於老太醫年事已高,又忙了一夜,精神早已委頓,由小田等人服侍着先去睡了。而石詠這具身體畢竟年輕,只眯了小半個時辰就醒了。

他放心不下,又趕回外書房探視胤祿。這回過來,胤祿已是高熱,燒得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喚都喚不醒。石詠只得又命小田去尋冰塊來,幫助胤祿降溫。他自己則再去求見於老太醫,看看對方有沒有什麼法子。

於老太醫處理外傷極其在行,可這時候卻束了手,除了開了一張用藥溫和的方子之外,老太醫還是那句話,熬不熬得過去,就要看命了。

從於老太醫那裡出來,石詠的心情無比沉重。他痛恨這種情形,說什麼“但盡人事,各憑天命”,說白了只是他們這些人的能力還不夠,不足以克服眼前的困難而已。

“沒辦法,醫者麼,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也不知是不是石詠一聲又一聲的嘆息打擾了石崇,這傢伙安靜了許久,這時候突然開了口。

石詠微惱,見四下裡無人,忍不住回道:“話不是這麼說的,換了是在京裡……說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十六爺未必就會是這麼一副情形。”

至少三百年之後,胤祿這條命,已是鐵定保住了。

石崇卻說:“你這可拉倒吧!剛纔那老大夫的話你也聽見了,這事兒從一開始,你和那位十六阿哥,已經不知比常人走運了多少。上天已經待你們不薄了,你想想看,還能更走運點兒嗎?”

石崇一副“要知道感恩”的口吻,可是他的口氣卻突然轉淒涼,語帶感傷,淡淡地說:“你們這是在跟閻王爺搶人,有……再多的錢也是沒有用的。”

石崇這人性子驕傲,說話也一向跋扈,動不動就“把這個包起來”,“把那個買下來”,可從沒聽他如此意氣消磨,說這樣傷感的話。

可見錢不是萬能的,富人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石詠差點兒開口:石季倫,請說出你的故事!

恰在這時候,有個人蹭過來,非常狗腿地衝石詠行禮,猶猶豫豫地小聲說:“石大人,有句話……小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石詠自己已經很磨嘰了,實在是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比他更磨嘰許多的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早先隨步軍營協領楊琰一起過來的那位牟大夫。

“牟……”石詠突然記起這位竟然叫“牟某”,“您怎麼還在這裡?”

這位見血就暈的大夫,一見十六阿哥就倒,非但不能問診,反而要旁人來救治他。可沒想到這種大夫竟也沒被十六阿哥府邸掃地出門,而是厚顏留在了這裡。

“石大人說得不錯,醫者父母心……”

牟大夫見到石詠的臉色,嚇了一跳,不敢再磨嘰下去,直切正題:“十六爺如今是不是傷後高熱不退,昏迷不醒?”

石詠一點頭:“你能治?”

對方挺了挺胸:“只要傷口都裹好了,不見血……我就能治!此前在熱河,我是專門研習這種外傷的善後之法的,若是出現十六爺眼下的這些症狀,找我,就對了!”

石詠睜圓了眼,問:“真的?”

還未等那牟某回話,石崇已經長長地感嘆一聲:“小石詠,剛纔那話我收回,你的確比我想的更要走運些。”

刻不容遲,石詠立即帶牟大夫進了外書房。牟大夫見胤祿燒得滿臉通紅,便道:“果然如此!”他當即從袖中抽出一個棉布包,包中所扎的一枚枚就是普通的銀針。這裝備與於老太醫的比起來,天差地遠。

石詠免不了心驚膽戰,連忙問:“牟……牟大夫,你打算怎麼做?”他還是對這江湖遊醫一樣的牟大夫不大放心。

牟大夫當即答道:“大人,像十六爺這樣重的外傷,我見過不下上百例了。即便傷者的傷處得到了妥善的處理,可是他們大多也有發熱、昏迷、傷處化膿之類的症狀。而且有時反而是身體強健的人,症狀反而嚴重。”

“就因爲病例見得多了,我才漸漸省過來:這恐怕是傷者體內有一種‘力’,正在對抗外來的傷病。傷者的軀殼,就如兩軍交戰的戰場,這種交戰越激烈,傷者本人的元氣受損便越嚴重……”

牟大夫大約是對他這一套理論深思熟慮過,此刻滔滔不絕說來,極爲自信。石詠聽着,倒覺得像是後世所說的免疫力那一套理論,

“所以我的方法是,施針減弱傷者體內的‘力’,同時以湯藥對抗外來傷病,待到症狀漸消便不再施針,重新讓傷者體內的‘力’去掌控全局。”

石詠聽得如雲山霧罩,便直接問:“有治癒的實例嗎?”

牟大夫說:“有!在下手底治癒的傷者,大約有七成左右。”接着他老臉一紅,扭捏道:“只可惜因爲在下……在下的那個……毛病,旁人也不怎麼敢直接將傷者送我這兒。”

牟大夫說到這兒,石詠便不再猶豫,徑直請他給胤祿施針用藥。

——這還真不是容他猶豫的時候。

少時石詠見胤祿好些,他自己則有點兒頂不住了,順便找了張椅子歪了一會兒,待再醒來的時候,便聽見於老太醫與牟大夫兩個人在胤祿的外書房裡說個不停。兩人似是在爭論。

這兩人一張口,一個直接,一個磨嘰,登時便是辯個沒完沒了。石詠實在是身心俱疲,在兩人的爭論聲中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等到再次醒來,於老太醫和牟大夫竟已經成了相見恨晚的一對,約定了以後要聯手行醫。兩人都在感嘆,彼此實在是太互補了。

石詠則更關心十六阿哥,趕上來看對方的狀況。只見十六阿哥兀自未醒,但是熱度多少退下了一些。看起來牟大夫的法子,還是能見效的。

他這邊稍稍放心,十六福晉那裡早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次三番打發人過來問,得知終於好了些,十六福晉便親自來看,石詠和大夫們則都避在隔壁。少時十六福晉遣人來問,問十六阿哥能不能挪回後院去,於老太醫和牟大夫都沒有異議,於是胤祿便在他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挪回了後院。

如英這裡,石詠這一來,她已經大致猜到承德城裡是個什麼情形了。

於老太醫離去之後,她便做主請人去街面上打聽此前十六阿哥遇襲的詳情,聽說承德城中已經宵禁之後,知道晚間老太太和姐姐定然要在孫哈齊尚書府裡暫留一晚的。

如英當即命人將老太太和姐姐替換的衣物和首飾包了,梳洗用品和老太太晚間常吃的藥丸也都備上,打發一個機靈的家人,揣着府裡的帖子上孫哈齊府去,傳訊說家中一切都好,請老太太放心勿要掛念。

當晚如英一個人混了一晚,頭回沒有姐姐陪在身邊,她覺得晚間也挺難熬的。第二天她也是寅時即起,守在祖父房外,等着給祖父請安,見到祖父馬爾漢,才緩緩地將昨夜種種一件一件地說出來。

如英口才甚好,無奈馬爾漢年紀大了,耳朵有些不靈光,一個說,一個聽,一個重複……愣是過了好久,馬爾漢纔將前因後果聽明白,當即哈哈笑道:“做的不錯……”

如英得了祖父的誇獎,心下暗喜,卻聽祖父朗聲續道:“那個姓石的小子,做得不錯啊!”

如英:……?

步軍營楊琰那裡,辛苦了一夜,一無所獲,但料想歹人已經出城,不能總攔着不讓人上街走動,便慢慢地鬆了警戒,只不過在十六阿哥府跟前的人依舊留着守衛。此刻楊琰最怕的,就是十六阿哥府裡出來人換白燈籠,若是那樣,他這輩子,怕就再也沒的官兒好當了。

所幸的是,十六阿哥府外頭看着一切如常。

午後,馬爾漢夫人攜着如玉回到府裡,與如英說起別來的情形,彼此都是唏噓。

昨夜在孫哈齊府,衆人吃了壽酒之後,才曉得外面宵禁,正在捉拿歹人,各位夫人太太們都回不去,而且也不敢冒着這偌大的風險自行回府,無奈只能在孫哈齊家的客院裡留宿,人多且雜,只能擠着住。如玉服侍了一夜老太太,甚是辛苦,好在有如英命人送來的消息與物事,這一夜過得也算是安心。

與她們相比,其他府上的女眷則更加狼狽些,連十四福晉完顏氏也概莫能外,離去的時候穿着一身皺巴巴的衣衫,匆匆忙忙地與衆人告辭。

老太太自然誇了如英一頓,可聽說如英在垂花門內見了外客,而且還是個男客之後,那張臉就情不自禁地掛了下來。

“這就是英姐兒的不是了!”老太太瞪着如英,彷彿有些恨鐵不成鋼,“這是你女兒家能管的事兒麼?”

“你明年就要選秀的,但凡這時候名聲有半點損礙,那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一緊張,說話聲兒都發顫。

旁邊老太太的心腹嬤嬤連忙趕上來,說:“老太太,話不能這麼說!英姐兒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您想想,對方說是皇子府上派來的人,又豈是能得罪的?”

“再說,英姐兒可規矩着呢。當時人在外面,英姐兒只隔着簾子與人答話,一步都沒多邁,且只對答了三兩句,很是得體。”

接着那嬤嬤又壓低了聲音:“老太太,再說了,當時還有我呢,我一直在英姐兒旁邊盯着,就是怕小一輩失了分寸規矩。這事兒府裡統共沒幾個人知道,但凡知道的人我都敲打過了,您可就放心着吧!”

老太太聞言終於放了心,隨手賞了那嬤嬤一隻鎏金的纏絲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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