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在從塞外疾行回京的過程中, 身體已經逐漸好轉,這在古北口一露面, 便令八旗兵將與隆科多帶來的京畿防衛諸兵將們打消所有疑慮, 紛紛拜倒在康熙面前。
就在這一刻, 石詠忽覺身旁十三阿哥一個踉蹌, 往後退了半步,隨即扶着雙膝,面色蒼白, 額頭上冒出虛汗。他趕緊湊近十三阿哥身邊, 讓對方將身體的大半重量倚在自己肩上。
原本這會兒站在康熙車駕後面的十六阿哥這會兒見機甚快,從後面繞過來, 來到十三阿哥另一側, 扶住十三阿哥另一邊胳膊,與石詠兩個, 一左一右, 同時架住了十三阿哥。
那邊康熙沉穩地衝隆科多帶來的兵將揮手致意, 精神煥發,彷彿年輕了好幾歲。石詠卻清清楚楚地聽見十三阿哥呼吸急促,痛楚難當。石詠心知肚明, 此前十三阿哥完全是憑藉着一股勁兒, 從塞外硬撐撐到了這時候。如今見到大局已定,情勢再無兇險,而皇父病體亦大有好轉,他心裡一鬆, 病魔立即戰勝了心志,登時一發不可收拾。
偏生十三阿哥也是個要強的,康熙皇帝與衆將相見,再緩緩進入古北口鎮,全過程他都死撐着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好容易康熙進了古北口鎮,於驛館下榻,石詠才和十六阿哥將十三阿哥扶去休息。石詠急匆匆地轉出去尋太醫,又拿了藥趕過來,進門之前,只聽十六阿哥對十三阿哥說:“……十三哥你這又是何必,回頭朝中自然又少不了有攻訐之人……”
十六阿哥一貫是個明哲保身的性子,此刻肯對十三阿哥說這番話,是真拿這位當兄長來看待的。
石詠趕緊伸手一攔那太醫,生生將太醫攔在門口。
只聽十三阿哥啞着嗓子道:“事到臨頭,哪裡能想那麼多?不過就只求一個問心無愧罷了。”
果然,康熙皇帝在這邊緩緩回朝,一面命張廷玉快馬來見,一面下令追查張家口“馬賊”的真相。木蘭圍場的這次秋獮,就像是一枚試金石,試出了康熙信誰不信誰:比如康熙是信隆科多的,但絕不相信八阿哥,因爲他的關係,連承德都不願經過;又比如康熙深心裡是信任十三阿哥的,畢竟他選擇留下來伴駕的三名阿哥之中,只有十三阿哥有大將之才,有勇有謀,敢於決斷,能夠帶領一隊人馬護着聖駕順利回京。
可是這份信任,絲毫沒讓十三阿哥的日子好過到哪兒去。除了這次隨扈,幾番折騰,舊疾復發之外,正如十六阿哥所料,果然有不少臣子上書彈劾十三阿哥“自專”,指十三阿哥擅作主張,致使聖駕陷入險地。這些上書彈劾的朝臣之中,多以八阿哥九阿哥的舊黨爲主。
康熙皇帝將所有彈劾十三阿哥的摺子都留中不發,只管命十三阿哥安心養病。但是對外,康熙皇帝始終沒有半個字替十三阿哥解釋的,石詠知道這一位想必心中苦澀,時常去探視,卻又不敢勸,生怕這位觸動了心事,更加難過。
除此之外,石詠還聽說他此前“摹寫”的摺子都順利“瞞天過海”,所有朝臣都一致認爲康熙皇帝的身體直至木蘭圍場最後一日的大宴之前並無大礙。無人懷疑康熙批閱的摺子乃是有人代筆。
很快,關於張家口的“馬賊”也已查實,也當真是小股馬賊。消息一出,朝臣們對十三阿哥的指責加劇,畢竟他當時手下有三千八旗精銳,竟被小股馬賊嚇退,帶着聖駕拐彎繞道,實在是有失康熙皇帝身爲人君的威儀。
然而十三阿哥卻於此時振作起來,不再理會流言蜚語。一面日日接受太醫的診療,一面時常召見些私人。這些人大多如當日五鳳一般,做黑衣打扮,往來低調。
但是石詠再也沒有機會見過五鳳。他隱隱也有種感覺,他修起的那一枚虎符,此刻也並不在十三阿哥手中。似乎那日匆匆一瞥之後,虎符便隨五鳳一道,消失在人世間了。
據石詠與十六阿哥猜測,十三阿哥應當是對“馬賊”的結論存疑,因此索性自己動手調查。石詠覺得這樣也不錯,畢竟能讓十三阿哥打起精神,或許便能忘卻一時病痛。
十六阿哥卻笑他傻,只說:“能查實又如何?且不說這馬賊到底是什麼人搞出來的,這次聖駕的行程一變再變,改了數次,皇上是個要面子的,彈劾十三哥的摺子被留中不發,看似護着十三哥,其實一樣是教十三哥背下這個‘自專’的責任。十三哥真是個實心實意的漢子,要我做這等事,出了力還不討好,我纔不幹呢!”
如此,聖駕通過古北口,緩緩回京,確然沒有回宮,直接去了暢春園。一到暢春園,便傳了雍親王來見。
石詠暗中揣度,這位做祖父的,應當是傳了當爹的來見兒子的。畢竟康熙皇帝曾一度短暫地失去消息,弘曆與他在一處,雍親王想必心裡不好受。
緊接着好消息傳來,如英與石大娘她們,一起從承德順利歸來。這孃兒幾個也沒有回城,而是回到了石家在海淀的院子。石詠聞訊趕來,見到母親妻兒,各自說起別來的情形,都少不了感慨。
石大娘與如英見着石詠“全須全尾”地返京,都放了心。石詠則聽說自家人是由八福晉看顧着一起回京的,心裡卻頗有些不是滋味。
原來十三福晉聽說了丈夫腿疾復發的消息,急着趕回京照料,於是將侄女一家子並自己的幾個孩子託付給八福晉照料,請八福晉捎帶她們一程。八福晉一向對如英頗有好感,便應了。這次石家人拖家帶口地回京,得八貝勒府的助力頗多。
“八福晉看着說話不怎麼饒人,其實心直口快,是個爽利人。”如英這樣評價八福晉,“只是可惜了……”
如英沒說下去,但石詠也大致猜得到。這位八福晉在世人的評價中是一位“妒婦”,不僅妒,膝下還無子。但是石詠但凡衝這位肯照顧如英她們母子幾個,他就對這位八福晉生不出怨懟。
“八福晉對你……也評價頗高呢!”如英望着丈夫,抿着口微笑。
石詠愣了片刻,一下子反應過來,八福晉對他評價高,一定是他只守着如英一個,身邊再也容不下旁人的緣故。聽如英說起這個,石詠免不了也要撓着頭得意幾分。只是他難免對八福晉也生出些同情:只是因爲求仁不得仁,八福晉纔會隱隱對如英這樣的小輩生出羨慕吧。
見到安安和沛哥兒,石詠這才發覺,自己對這兩個小傢伙當真是想得不行。他伸手去捉安安,安安跑得順溜,一晃就沒影了,再去掂掂沛哥兒,果然又沉了好幾分。
石詠便將他事先給安安和沛哥兒準備的禮物取了出來,給安安的是一副羊骨的嘎啦哈,是有年頭的古董,表面是一層溫潤的包漿。石詠就是看在這包漿的份兒上,纔將這嘎啦哈買下來的。給沛哥兒的則是一柄小小的蒙古刀,沒有開刃,但是非常精巧好看,是石詠打算掛在沛哥兒屋裡讓這小娃幹看着看一陣再說的。結果這蒙古刀被安安先瞧中,一把奪了去了。
石詠與如英夫婦兩個相對無言,誰也沒想到安安這個假小子竟無法無天至此。
於是如英輕咳兩聲,石詠也板下了臉,夫妻兩個端正坐在堂中,等着安安。石家將這種“儀式感”用在教訓子女上,也是無奈之舉。只見他們夫妻兩個不紅臉也不大聲,但就是溜出去的安安立刻知道自己錯了。於是小丫頭垂着頭進來,叫了一聲爹孃,石詠夫妻兩個都不作聲,只等安安自己開口。
小丫頭有過無數次經驗,爹孃沉默的時間越長,她犯的錯誤便越嚴重。安安也是個機靈鬼兒,當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指着哭聲能將石大娘引來。但是她越是哭得滿臉是淚,越是哭着喊着說爹孃不要安安了,石詠夫婦兩個就越是冷靜。
石詠:小傢伙,請繼續你的表演。
小傢伙終於沒轍,奔到石詠跟前,將蒙古刀遞迴給了父親,伸出一雙短短的小胳膊要抱。石詠將她抱起來,讓她立在自己膝上,父女兩個就這麼對視着。安安終於承受不住石詠目光中的壓力,低下了頭,小聲說:“安安錯了,不該搶弟弟的蒙古刀!”
這時候沛哥兒正蹲在如英懷裡,聽見自己的名字便“嘿嘿”地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拍手,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父親也有做的不妥當的地方,父親事先沒有問過你,不知道你更喜歡蒙古刀。”石詠也自我檢討,“只是你年紀還太小,用這樣的刀具容易傷到自己。等你年紀再大些,父親也送你一柄這樣的蒙古刀好不好?”
旁邊如英輕咳了一聲,不同意石詠的提議。安安卻一聲歡呼,道:“我爹最好了!”說着撲上來抱着石詠的脖子,“吧唧”親了一口自家老爹,然後順溜無比地從石詠的膝頭滑下去,歡聲道:“爹答應我了,這下可好。表舅們都有蒙古刀隨身佩着,就我沒有。”
安安口中的表舅,自然是十三阿哥膝下的幾個小阿哥,年歲比安安大不了多少,都當安安是個小妹妹,在承德的時候帶着她一塊兒玩。
這頭安安心滿意足地跑了出去,如英非常不滿地瞪着石詠。石詠卻搖搖手笑道:“這也沒啥,不用謝我……”
如英一啞,心想這對父女也當真是絕配,只能無奈地道:“茂行哥,安姐兒是個女孩子!”大家出身的姐兒,可不能這麼野着放養。
石詠卻反問:“難道如英小時候沒有動過念,想要一兩件家中兄弟們才能用的物事?”他覺得,一味按照性別區分孩子的教育,最終只能扼殺孩子的天性,讓孩子長成個父母“想要”、社會“要求”的人。可是他自己的閨女他只想讓安安快快樂樂地長大,哪怕養成個無法無天的假小子,他也不覺得後果如何嚴重。有爹在呢,不怕!
如英被石詠反將了一軍,倒是想起自己年幼時那些淘氣事兒來,一顆心登時也柔軟了些,小聲道:“七歲以後才行!”這就是變相同意了,只不過七歲以後才能給安安置辦一柄小蒙古刀玩。石詠在旁笑着點頭,一瞥眼看見沛哥兒依舊在傻笑,也伸手過去摸摸頭,道:“你小子也一樣,蒙古刀七歲以後才能隨身佩着。”
石家人一家團聚,石詠又收到了弟弟石喻的信件,說他不日便回京,石詠心頭的大石頭就全都放了下來。
緊接着有雍親王府的管事送信送到樹村,請石詠到圓明園一見。
石詠猜測大約是雍親王要過問在塞外的情形,不敢怠慢,連忙換了出門的衣裳,隨那管事去了圓明園。到了雍親王府,豈料卻不是雍親王要見他,竟是弘曆陪着生母鈕鈷祿氏緩緩步出,鈕鈷祿氏衝石詠鄭重行了個蹲禮,拜謝石詠在塞外對弘曆的照料。
原來,康熙回到暢春園之後,因惦記着這次弘曆隨着自己一路回京,吃了不少苦頭,於是大發慈悲,放弘曆回圓明園探視自己的嫡母與生母。弘曆向鈕鈷祿氏提及師父的種種照顧與提點,鈕鈷祿氏心中大慰,心想當初給弘曆尋啓蒙的師父,可算是找對了。
石詠哪兒敢怠慢,趕緊回禮,一面謙虛,只說是分內之事,實在當不起這般大禮相謝。
正說着,只聽外頭一陣慌亂,似是不少僕役從人正來回奔走。有個婆子進來向鈕鈷祿氏稟報,說是皇上傳她陪四福晉到暢春園謁見,弘曆阿哥也請一起陪着。鈕鈷祿氏這下吃驚了,指着自己問那婆子:“你聽清楚了?真的是我?”
這也難怪鈕鈷祿氏吃驚,她品級不高,只是一介庶福晉。康熙皇帝就算是傳召,也該傳召年氏或是李氏啊。
石詠算算日子,卻覺得該是時候康熙傳召鈕鈷祿氏了。野史言之鑿鑿,弘曆阿哥的發跡史乃是牡丹園祖孫相遇,木蘭圍場熊口下化險爲夷,緊接着康熙傳召鈕鈷祿氏,盛讚此婦有“福相”。因此後世不少人言之鑿鑿,雍正就算是得位“正”,也是沾了兒子的光,才被康熙立爲繼承人的,彷彿康熙當年書寫遺詔時,他們親見了似的。
他知道面聖是一件極爲要緊的大事,當下不敢多耽擱鈕鈷祿氏母子二人,趕緊告退,給弘曆使個眼色,囑他萬事小心。
這之後自然是鈕鈷祿氏趕緊去按品級大妝,接着與嫡福晉一道,帶着弘曆,三人一道前往暢春園。在暢春園,康熙親自召見四福晉與鈕鈷祿氏,見鈕鈷祿氏安靜賢淑,又出自滿洲大姓,便盛讚了幾句,對四福晉說:“你與此女,往後都是有福的!”並賜下一對如意,一柄白玉的,一柄銅胎琺琅彩的,賞給二人。
鈕鈷祿氏不解此意,四福晉卻是曉事的,當下一個字都不敢多說,只管帶了鈕鈷祿氏一起謝恩。她們兩人一個嫡母,一個生母,與弘曆分別,竟也什麼話都不敢多囑,只由弘曆向她們拜了拜,這兩位便攜手一起退了出去。
潭柘寺後,一名在宮中執役的高品級內侍過來敲小院的門,待妙玉的道婆出來開門,那道人便問:“仙師會算八字麼?”
那道婆便道:“我們師父會算先天神數,會起爻,不算八字!”
隨即“砰”的一聲,那院門就被關上了。門外的內侍直髮愣,心道:能算先天神數難道就不能算八字麼?
這名內侍轉身剛要走,那小院院門又被打開了,妙玉盈盈立在院門處,雙手合什,向那內侍行禮。那內侍一見覺得有門兒,趕緊也向妙玉合什還了一禮,道:“小師父,敢問願算個八字麼?”
妙玉莫測高深地擡了擡嘴角,淡淡地說:“算八字有什麼難的?”
這內侍一點頭,心想,的確如此。這潭柘寺裡,請來的這麼多奇人異士,哪個不說是“鐵口直斷”,萬試萬靈的?卻只聽面前這名帶髮修行的尼姑接着道:“最難的,難道不是算了八字,又沒算過這八字麼?”
來人不是別個,正是乾清宮內侍總管魏珠。他聽了妙玉的話,方知面前此人雖然年輕,可是卻通透。在康熙提出這要求之後,魏珠便知他怕是萬萬尋不到哪個傻子來爲康熙算八字——這不是算旁人的八字,這是算自己的死期啊!
如今儲位虛懸,衆人都沒把握聖上許心哪一位,那麼無論聖上算什麼八字,都意味着泄露他內心所想。當然了,康熙也可以選擇將他膝下所有成年皇子的八字都算一遍,可是康熙這樣傲性兒的帝王,還真沒無聊到這等地步。
於是乎,即便是八阿哥九阿哥等人費勁蒐羅,將全城稍有些能耐的奇人異士都聚在了潭柘寺這裡,聽聞替聖上算八字這等請求,還真沒幾個敢應的。一夜之間,竟還跑掉了好幾個。
魏珠也犯了難。他也知道潭柘寺這些人大多與八阿哥九阿哥有些關係,就像昔年那道士張明德一般。若是一味願往,恐怕別有用心;沒有用心的則只怕都跑掉了。可是如此一來,他的差事該怎麼辦?
此刻聽了妙玉說的,魏珠雙眼一亮,望着對方,雙手一拍,心想: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