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既至, 石家自然忙着焚香祭祖,拜見親長姻友。自從元日起, 石詠便一直在各處拜年, 本家近支、本家遠支、五服內外、親戚、上司、同僚……一一都拜過來。
如英則因爲女眷要等到正月初六開始才能走親訪友, 一直窩在永順衚衕, 與本家各位夫人交際應酬。好在忠勇伯府女眷,上上下下都認得如英。因老太太富察氏喜愛這個侄孫媳婦兒,旁人自然一應給如英好臉。
只是這種情形也並非絕對。伯府主人富達禮的繼室佟氏, 一向與石大娘不太合得來, 近兩年兩人的關係漸漸有所緩和,面上總算是能維持了, 但佟氏見石大娘如願以償, 討了尚書府的姑娘做媳婦兒,心裡總是酸酸的, 巴不得如英是個外表溫柔, 內裡爆炭脾氣的滿洲小姑奶奶。可是眼見着石詠如英小夫妻倆過得和美, 佟氏的願望自然落了空。
年節時佟氏見了石大娘與如英婆媳兩個一起過來拜年,總覺得扎眼,好不容易等到老太太放了這一對婆媳下來, 石大娘帶着如英坐在佟氏下首, 佟氏輕輕托起手邊的茶盞,飲了一口,不鹹不淡地問:“詠哥兒媳婦過門可是有大半年了吧?身上可有動靜了?”
如英在遠處聽着,一張小臉登時便漲得通紅, 低頭坐着不吱聲。
石大娘誠實地開口:“詠哥兒媳婦這過門剛半年,這種事……原是急不來的。對了,一向聽說訥蘇侄兒在族學裡讀書,聽聞甚是出息,待再過個三年,嫂子想必也要着手爲他物色媳婦兒了。”
石大娘一向聽聞訥蘇聰明,卻不曉世人只會說好話,訥蘇聰明歸聰明,但是卻頑劣,在族學裡時不時帶人大鬧一場。氣走夫子,富達禮再出面賠情將人勸回來,這種事總也發生了兩三回了。只是石大娘卻未聽說。
佟氏聽了這話,自然認定石大娘覺得她的話不中聽,便故意在自己耳邊說她不愛聽的話,登時冷了臉,眼珠轉轉,又有了主意,湊到石大娘耳邊說:“弟妹啊,我實是好意。你家詠哥兒是宏文叔叔唯一的骨血。媳婦兒過門大半年沒動靜,姐姐且得上心些,先找個大夫,開兩劑方子,調理調理。若是還不行,姐姐便得留個心,要麼看看外面的良家,討一房小,要麼在家生子兒裡挑幾個出挑的,給詠哥兒擱房裡……”
石家家生的丫鬟本就少,唯一一個看着出挑的,聽說也許給新提上來的管事了。若是石大娘要挑人,準保在忠勇伯府的家生子兒裡挑。那樣就又方便佟氏做手腳,安插人到石家了。
石大娘原本是個脾氣剛硬的,若是早兩年,她早已懟回去了:“若是訥蘇討了房媳婦兒,你會剛過半年就給人討小安插人麼?不怕岳家上門麼?”
可是石大娘如今事事順心,佟氏那點兒小心思她又看得一清二楚,當下和藹地笑笑,也小聲回覆:“多謝嫂子關心,我自己是過門兩年才生的詠哥兒。所以兩年之內我絕不會過問他們小夫妻的事兒!”
其實如英嫁進門,半年沒動靜,石大娘心裡也暗暗着急。但是她曉得這大半年來,石詠連婚假都未休完就開始忙公事,時常忙得不着家,在家時又會在東廂搗鼓各種古董玩器直到半夜,若說有問題,也先是她自己兒子的問題才能說得上其他。佟氏說的這番話,倒讓石大娘暗下決心,要多催兒子對這些事兒上點心,千萬不能冷落了兒媳婦纔是。
石詠此刻正在薛家拜年,與薛蝌相談甚歡,不知爲何,打了兩個大噴嚏,連忙喝了一口熱茶,心想可千萬別是感冒了,若是將病氣過給媳婦兒,可就不好了。
待到正月初六,正是各家出嫁的姑奶奶歸寧的日子,石詠陪伴如英一起回老尚書府。哲彥也陪着妻子回孃家,這對連襟見了,互相拜過了年。石詠一直覺得哲彥有點兒像是寶玉,大家公子出身,溫文爾雅,談吐清新,透着才氣。
只是哲彥也與寶玉一樣,與石詠話不投機。兩人在一處幹坐幹說了半晌,都是口乾舌燥的,忽然互視一眼,有了默契,一起安靜坐着品茶,彼此頓時都覺得:這樣多舒服,爲啥非得像剛纔那樣勉強自己,爲難他人?
反倒是如此,石詠與哲彥互視一眼,各自對對方生出一點兒欣賞。
如玉與如英雙生姐妹兩個,自從出嫁回門之後,就再沒有見過。兩人自從出生開始,還從未分別這麼久過,久到足以讓兩人都忘卻了曾經有過的疏離與齟齬,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如玉激動地握着妹妹的手:“妹妹,別來可好?”
如英點點頭,露出笑容。
兆佳氏老尚書府中,兩人昔日住着的閨房還留着。雙生姐兒兩個手拉着手,一一見過老太太和嬸孃,接着便回到昔日香閨裡說體己話。
“妹妹,你受苦了!”如玉拉着如英坐定之後,從袖子中掏帕子去抹眼睛。
如英:……?
“好好一個大家千金,一直住在外城便不必說了,沒想到這大雪天的,還要拋頭露面去給那些窮漢舍粥……”如玉也不想哭,但總要對妹妹的遭遇表示同情。
如英愣了片刻,道:“婆母與嬸孃都去,我身爲媳婦,哪有不去的道理?”
如玉:“……可不就是這個理兒,你若是嫁得門當戶對,也不至於大冷天裡受這個苦!你瞧瞧,到如今這小手還是陰涼陰涼的……”
如英眨眨眼睛,她本想反駁,說出去舍粥根本不是什麼受苦,當日她穿得暖暖和和的,哪裡有受寒挨凍之說?再者,能親手幫扶那些受了災的百姓,並不是她昔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女生涯中有機會體驗的。
可是她看了如玉的表情,突然悟到了點兒什麼,當下低下頭,不再說什麼,算是默認了。如玉心裡卻一下子感到舒服很多,見到妹妹的日常生活裡也有苦處,她心裡立即平衡得多。
其實如玉這次回孃家,心裡也有一肚子的苦水想要倒。
哲彥是她們兩人的表哥,雖然不是一處長大,但兩家自小就有往來,彼此知根知底。如玉嫁過去之前就知道,她絕不會過窮日子,絕不會挨凍受累,因此她聽下人說起,說如英婆家一大家子在大雪之後,推去了上國公府賞梅的機會,反而跑到外城城南貧民所居的地界兒張羅賑濟,如玉十分吃驚,這種事在安佳氏府裡則是想也不敢想的。
然而如玉有自己的煩惱。
哲彥是安佳氏嫡支的嫡子但不是長子。因此如玉上頭有老太太、婆母,平輩有妯娌若干,本支的、隔房的都有。一個大家族裡,如玉少不得處處小心,免得被人比下去。
正因爲人口多,如玉又是剛剛過門的新媳婦,所以庶務上完全不能由她自專,每月不過守着府裡撥下來的月例。好在兆佳氏當初陪送的嫁妝豐厚,她又頗有頭腦,早先將一部分嫁妝銀拿出來,買了一個小鋪面,如今租出去坐收租金,手頭是決計緊不了的。
但是問題是,她但凡穿件好的,戴件金貴的首飾,或是命小廚房單獨做點兒什麼,就難免引起府中人的議論,說她這位尚書府出身的大小姐顯擺財力,老太太、太太都不這樣,她憑什麼這麼富貴?
可等如玉消停一陣,處處露出簡樸勁兒了,府裡又有人說她故意賣慘,顯出窮酸勁兒打婆家的臉。總之她裡外不是人。
如玉這樣的煩惱,待要與哲彥說說吧,哲彥卻絲毫不以爲意,說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如玉自己把握就成。
如今歸寧,如玉瞅瞅妹妹,見她不過是穿着八成新的衣裳,頭上那幾件首飾也都是如玉以前見過的,如玉便少不了心裡舒一口氣,心想,妹妹的境遇,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人就是這樣,自己的苦處看得比天都大的時候,瞅瞅旁人,好像比自己還苦麼?登時心裡便會平衡許多。如玉一肚子苦水,此刻便不想倒了,仔細想想,自己過得也並不算太差麼!
“妹妹,你說,你那位婆婆,有沒有催你……”如玉湊近了說,話說到一半卻還是有些說不下去。
如英老實地搖搖頭:“沒有!”催啥呀?
“真的?”如玉不大相信。
她的婆家極重規矩與名聲,如玉一進門,婆婆就跟她說好了,哲彥身邊確實有三個通房丫頭,但是安佳氏敬重兆佳氏的門楣,因此絕不會有人在她之前生下哲彥的孩子,免得亂了嫡庶。但是這以三年爲限,若是如玉三年之內無產育,婆家便不會攔阻通房生子,若是如玉十年無子,婆家便會給哲彥納一房良妾。
規矩一板一眼,聽着冠冕堂皇,避孕的湯藥也定時送到幾個通房那裡。只是如玉這心裡頭……
她本想妹妹嫁了個小門小戶的人家,沒有通房妾室,但想妹婿是獨子,想必婆婆也會着急的,卻沒想到妹妹是這樣一副說辭。
“姐,咱們別說這些了,舅舅府裡頭,有什麼好玩的事兒沒?”如英看出如玉的心思,乾脆岔開話題。
如玉登時無語,心想這妹妹都嫁了人,怎麼說話依舊像個孩子?出嫁之後,她就再也不能像以前做閨女時候那樣隨心所欲,必須要看清周圍每一個人的嘴臉,摸清每一個人的個性,必須緊緊盤算着自己手頭那點兒銀錢,畢竟自己往後一生幾十年,都註定要在這內宅裡慢慢度過。
可是爲啥妹妹就一點兒沒變,還和以前在家做閨女的時候是同一副德性?
如英瞅瞅姐姐,登時笑道:“妹妹這兒,倒真有些有趣的新鮮事兒!”她說着抱着如玉的胳膊,神神秘秘地說:“姐姐還記得昔日妹妹曾經有一本‘詩小姐’教人作詩的小冊子嗎?”
如玉點點頭,如英便笑道:“如今妹妹已經和人通上了信,就算是自己寫的拿不出手的句子,也能寄給人家,請人家指點一二了呢!”
如玉:原來英姐兒這麼閒那……不過話說回來,她以前在閨中喜歡的那些消遣,自打嫁給哲彥,就再也沒多少工夫碰了。
如英卻早已笑得眉眼彎彎,又補上一句:“人家也把不少南邊的事兒寫信告訴了我,如今聽說她在南邊獨力辦起了女學,聘了女夫子,專教女孩子讀書認字,不拘家世年紀,只要有興趣的便可以附學就讀,也不收束脩……”
一面說,如英一面激動地搓搓手,眼中流露出嚮往,口中說:“這纔是真正對尋常女兒家有助益的事兒啊……真想有機會去南邊看看。”
如玉在一旁聽得張口結舌,兩人原是雙胞胎,心意相通,相互理解,不在話下。且兩人同日婚嫁,至此不過七八個月的時光。然而此刻如玉已經完全聽不懂如英在說什麼,不明白如英在想些什麼。兩人差距如此之明顯,如玉自己也不曉得爲什麼會這樣。
或許,她一開始就未曾真正理解過這個妹妹,所以纔會導致兩人在婚姻大事上有截然不同的選擇與結果。
初六歸寧之後,石詠陪着媳婦兒一道在外走動的機會便更多些。這日他陪着如英一起去了金玉衚衕,如英與十三福晉在內院說了好久的話,而石詠則在外書房陪着十三阿哥,兩個時辰之內,總共只來了一撥前來給十三阿哥請安拜年的賀客,這與金魚衚衕當年十三阿哥剛剛復起時的鼎盛氣象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十三阿哥卻早已是寵辱不驚,不過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石詠聊些閒話。
待到如英出來,石詠小夫妻一起告辭,十三阿哥親自送至了府門處,目送石詠上馬,如英上車,小夫妻兩個緩緩離開金魚衚衕。
石詠騎在馬上,李壽跟在後面,一起伴着如英的車駕緩緩而行。
這時候數騎風馳電掣地飛奔而過,石詠剛開口招呼一聲,這幾騎已經奔得幾乎沒影了。
石詠想,這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沒過多久,剛剛奔過去的人又調轉馬頭奔了回來,馬上一人道:“茂行,好兄弟,快隨哥哥來,哥哥有要事,得你幫着做個見證!”
卻是賈璉,一張臉繃得緊緊的,一絲笑容也無。
可是這一位,好端端的,不是本該在山西過年的麼?
石詠本不知道賈璉回京的事,這時見到,知道事情怕是挺嚴重的,趕緊回頭與李壽吩咐一句,又在車駕一旁告訴如英一聲。如英只讓他放心去。石詠便一提馬繮,跟上賈璉,也不問去哪兒,兩人並騎,很快趕上了早先與賈璉同行的其餘幾騎。
石詠見同行的尚有寶玉,當下打了個招呼。寶玉卻訕訕的,非常不好意思。
一時數騎奔至西城,石詠看這路徑依稀認得,卻是往御前侍衛丹濟家去的。果然,賈璉徑直奔到門口,翻身下馬,也不等人通報,直接往裡闖入正堂。
丹濟匆匆迎出來,見是賈璉,臉上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的,向賈璉見禮,口稱“內兄”。
石詠與寶玉跟在賈璉身後,寶玉臉色一變,想上前拉住賈璉,但是卻被石詠伸臂一攔。
只見賈璉突然從袖中拔出兩把尺許長的尖刀,刀身鋒利,“嚓”的一聲便扎入丹濟面前那張紅檀木的八仙迎客桌,直有一寸來深。
“丹濟,這文刀切肉,武刀剔骨,你打算選哪個!”
賈璉寒聲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