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這聖人說過的話,”康熙皇帝精神不算太好, 不想花心思與穆爾泰多囉嗦, 只隨口說, “你立身算是正的, 自從入仕以來,沒被抓過什麼大毛病,可是你想想看, 若論齊家——”
老皇帝陡然想到他自己齊家齊得也不怎麼樣, 底下這十幾個兒子鬥得亂七八糟一塌糊塗,一時心裡鬱悶無比, 忍不住大咳了幾聲, 漲紅了臉。魏珠在一旁擔心地跨上一步,低聲問:“皇上——”
“不妨事!”老皇帝終於穩定住情緒, 寒聲道, “穆爾泰, 朕一直盼着你自行釐清兆佳氏族中的糾紛,可是到現在也不見動靜。朕倒要問你,當年馬爾漢究竟是怎麼待的你, 他是拿定了主意要你承嗣當親兒子了, 還是把你當親侄兒,代你父盡養育之責。”
一想起老尚書當年的養育之恩,穆爾泰心內一陣唏噓,俯首道:“先伯父養育大恩, 微臣粉身亦難報……”
他這時候已經心裡雪亮,完全明白了康熙的意思,康熙在不滿,不滿兆佳氏原本輕輕鬆鬆完全可以釐清的事兒,竟然拖到了現在。
歸根究底,承嗣之事,其實還是該看馬爾漢當年如何想,馬爾漢原本有意令穆爾泰轉回本宗,不該因爲老人家突然過世,就可以忽視甚至扭曲他人昔日的意願。
穆爾泰忍不住暗暗怪起安佳氏,心想那不過是婦人之見,一時貪念,如今讓他這般在火上烤。可是一轉念,穆爾泰又想,那都是他自己耳根子軟,心意不堅定,又能怪得誰來?
“啓稟皇上,臣知錯了!”穆爾泰萬分誠懇地說。
“真的知錯了?”康熙淡淡地問。
“真的知錯了!”
只聽“啪”的一聲大響,有什麼東西在康熙手邊的炕桌上重重一拍,穆爾泰嚇得身子一震,卻不敢擡起頭來。
“回去好好管束管束你們家的女眷,別沒事兒瞎摻和旁人家的事兒,被人當刀子使了還不知道,兀自在哪兒洋洋得意。”康熙怒道。
康熙自以爲說得很明白,“旁人家的事兒”,便是指他天家的事兒,天家幾個兒子互相爭鬥,倒也罷了,可爲什麼穆爾泰家還會有個蠢貨在那裡推波助瀾,暗中幫忙?
穆爾泰一頭霧水,可是也實在是不敢不應,當即道:“臣知錯了!”不放心,又補一句,“真的知錯了!”
——他知道什麼呀?!
康熙卻對穆爾泰的態度滿意了。畢竟穆爾泰這人也不是一無是處,在廣東任上有幾件功績,還是挺合康熙心意的,知道這人“治國”的本事比“齊家”來得強。
“買玻璃的事兒,朕知道了,朕代十六阿哥承你的情。你在廣東確實做了幾件實事,海貿上頭還有好些事兒,在你回廣東之前,十六阿哥與雍親王都想與你好好談談!這次在京裡留幾日,然後好好回你廣東任上去!”
這是——將他的外任延了一任?不調入京了?
穆爾泰一時不知是喜是愁,感情他這不能“齊家”的問題,的確是拖了他的後腿了。
可是聽皇上的意思,將自己放在廣東,其實卻是重用?
穆爾泰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迷迷糊糊地跪了安,只任由魏珠叫起,退出小書房,來到外間,纔有機會擦一擦汗,稍稍舒了一口氣。
魏珠則在穆爾泰身邊陰陰地道:“聽說大人要嫁女了,恭喜啊!”
穆爾泰還未及相謝,魏珠已經走開了。穆爾泰剛剛擦去的汗水,一下子又冒出來了。
皇上批評他不能“齊家”,這乾清宮內侍總管就點一點他嫁女的事兒,是不是這件事兒上他也做得不大妥當啊!
穆爾泰回到家中,直接叫安佳氏出來,宣佈了他的決定。
“什麼?皇上說的?”安佳氏不管不顧地叫了起來,“這旁人家誰當兒子孝順老太太的事兒,皇上也管那!”
穆爾泰嘆息道:“老爺子是皇上當年倚重的臣子,老爺子的遺願若是被人抹了,你覺得皇上會坐視?”
他怎麼早沒想到這一出?此前光想到老太太那兒,可是現在看看,老太太富察氏,與庶子白柱夫婦,處得也漸漸順溜了。一個屋檐子下住了那麼久,誰又跟誰是一定處不來的呢?
“不管這許多了,這次回廣東之前,將回歸本支的事兒給辦了。”穆爾泰耐着性子安慰夫人,“你想,就算是我們厚着臉皮在這府承嗣,又能多得什麼?惹怒皇上、名聲難聽不說,回頭除了多分一座宅子之外,你還多得些什麼?”
安佳氏嘟着嘴不發話,她心裡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又暗惱,皇上這樣的人竟然也能給人下絆子、管閒事。
“還有,你說說看,你到底有沒有摻和什麼旁人的事兒,有沒有摻合阿哥們的黨爭?”穆爾泰莫名其妙被訓了一頓,想來想去,只可能是這個。
安佳氏登時叫起撞天屈:“我的老爺啊,我可是隨着你在廣東,住了這麼些年,廣東的涼茶我喝慣了,廣東的靚湯我也會煲了,廣東那邊的話我都會說了,我這麼多年一直跟着你,我哪兒有這機會摻合什麼……黨爭啊!”
她拿起帕子捂着臉,暗中觀察穆爾泰的神情,一顆心撲撲亂跳,嚇得不行。
“皇上說咱們家的女眷,被人當了刀子使都還不自知。”穆爾泰使勁兒尋思。
“阿哥們的黨爭?”安佳氏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來,“咱們家,不是天然就跟阿哥們沾親帶故的麼?”
她將穆爾泰的思緒往旁人身上帶,“七姑奶奶嫁了皇子阿哥,旁人說我們摻合,我們也洗不清啊!再說了,別說七姑奶奶,就是白柱媳婦……弟妹她一向和七姑奶奶走得近,小弟也一直向着七姑奶奶。”
穆爾泰想想,這是事實。除了老尚書昔日是個二阿哥黨之外,他們兆佳氏,天然就是十三阿哥的妻族,有什麼摻合不摻合的?
若說安佳氏摻合人家黨爭,他還真不信。但聽安佳氏說到十三福晉和弟妹齊佳氏頭上,穆爾泰倒起了些懷疑,那兩位一直在京中,走動頻,聯繫得又緊密。尤其是聽聞十三阿哥近日在御前的時候多了起來,穆爾泰難免會想到這兩位身上,覺得康熙皇帝暗地裡指責的乃是這兩位女眷。
“對了,忘了與老爺說,早先英姐兒在七姑奶奶府上住了好一陣,從入秋那會兒快要住到年底纔回來的。”安佳氏隨口暗示,“英姐兒從那府回來自後,就會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穆爾泰一咬牙:“什麼話?”
“就是覺得老爺給她尋摸的婚事不好啊!”安佳氏嘴一扁,露出幾分委屈,“也不曉得是不是七姑奶奶那邊爲她相中了什麼更好的親事。”
穆爾泰立即又軸起來了,伸指節敲着桌面說,“這事兒由不得她,我纔是她正經的親爹。別因爲從小就在旁人府上養着,就連自己爹是誰都不認得了。兒女親事,但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單看看,這世上,還有誰能給她的婚事做主。府里老太太行嗎?她姑父姑母行嗎?叔叔嬸嬸行嗎?……都不行,姐兒的親事,誰也越不過我去!我是她阿瑪,我生的她!”
“難道我會盼着她不好麼?”穆爾泰說到激動處,心裡忍不住一陣難過。
雖然穆爾泰前妻所出的兩個姐兒沒有一向跟着他住住廣東任上,但是他對這兩個女兒的關懷,從來就沒有少過分毫。所以這回英姐兒“拒絕”他費盡心思給她精挑細選的歸宿,令穆爾泰很受傷。
正說着,府裡下人前來稟報,說是德明與十六阿哥一起過來拜訪穆爾泰。
穆爾泰當即一轉身,說:“由不得她,我今兒就將這事兒給敲定了去。”說着他一提袍角,轉身就出門。
安佳氏在穆爾泰背後輕輕舒一口氣,心中只道:且管不了那麼些,糟心的事兒,能了結一樁是一樁。
德明與十六阿哥一起過來,白柱正在花廳相陪。
穆爾泰聽說德明過來,急急匆匆地尋出去,他此前隱隱約約向德明透露過兩家結親的意思,但還未敲定。此刻穆爾泰着急要在離京回廣東任上之前,將英姐兒的親事也定下,所以他有很多話要與德明單獨交代。
可是和十六阿哥過來是幾個意思?
穆爾泰一頭霧水,走到花廳上,見幾人正相談甚歡。穆爾泰趕緊與十六阿哥見禮,十六阿哥便只嘻嘻笑着望着德明。
只見德明衝穆爾泰一拱手,微笑道:“世叔,好教世叔得知,今兒侄兒與十六爺聯袂前來,乃是想給貴府保個大媒!”
穆爾泰心裡一跳,心想:這亂了套了。他本來想說德明做自己女婿的,怎麼德明反倒替旁人做起媒來了呢?
這究竟是誰要給誰做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