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在順天府, 石詠頭一次去和這隻南朝的鼎打招呼的時候,就覺得這鼎無精打采, 精神不振。石詠問它, 它只喃喃地說:“想回家, 想回家——”
石詠當即安它的心:“我來幫你, 我可以幫你回家!”
於是纔有了後來在順天府堂上發生的那些事。
儘管人們有各種猜測打探,都試圖弄清楚石詠到底是怎樣通過勘察銘文,弄清這銅鼎的底細的, 可是石詠卻始終坦坦蕩蕩:就是這座銅鼎告訴他的啊!
豐潤確實距離京城不遠, 順天府遣去的衙役三日即返,果然帶來了豐潤學宮後院裡碑文的拓片。石碑上的文字記述了這座鼎鑄造的時間和經過, 而一同發現刻在石碑上的銘文, 也證實了順天府堂上這一隻,就是豐潤學宮鑄造的這一隻。
消息傳回順天府的時候, 冷子興如在夢中。他費盡心思, 請人做了那麼多“鑑寶文書”, 想要顛倒黑白,把南朝的鼎說成周鼎,到頭來, 竟還是石詠親自去“問”那隻鼎, 問出了真相。
鼎是南朝鼎,與周代相去甚遠,價值也多有不如。趙老爺子當日付的三千兩銀子的定金,已經將能夠購下這一隻鼎了。
順天府尹王世臣當即判決, 鼎是假鼎,交易作廢,冷子興退還定金。早先順天府判決,趙德裕老人家賠付給冷子興的一倍定金一樣追還。因此冷子興總共應當歸還趙老爺子六千兩白銀。
這一次,順天府如狼似虎的衙役們,惡狠狠地撲向冷子興在外城租住的住所,想要像上次一樣,抄出金銀之後,順手中飽私囊。可冷子興早有準備,他家中只有現銀不到一千兩,據冷子興說,他做生意虧了本錢。這一千兩,已經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王世臣無奈,只得命人將冷子興收監,並去信給江寧府尹,請金陵那邊一起查封冷家財產。
雖然賠款尚未追到手,可是趙老爺子總算是得了個“公道”。他背上的棒瘡如今已經開始痊癒,將將能坐下了。王世臣便賜他一把鋪了軟墊的椅子,讓老爺子坐在堂上聽審。
旁人都知道,“贗鼎”一案審結,接下來,就該輪到那一隻藤箱了。
這邊王世臣判了將冷子興家中抄沒的現銀與財產,攏了攏共有一千兩,兌了銀票,發還到趙老爺子手裡,請趙老爺子上前接收的時候,趙齡石卻急急搶上前:“給我給我!”
他見順天府的人都盯着他,少不得收斂了一二,低聲道:“我們做子女的,怎麼能叫父親受累。自然是……我,替他老人家拿着!”
他從衙役手裡收了銀票,故意來到父親身前,將銀票折了,塞在老爺子懷裡。
趙德裕便擡着眼盯着趙齡石,眼神森冷。可是趙齡石卻滿心暢快,並不在乎父親的眼神:他只想着,如今官司打贏了,冷子興那邊還能再追回五千兩。而父親那一藤箱的書畫,如今在小石大人手中,小石大人脾氣好,肯幫忙,肯定不會坐視老爺子受窮,定然能退回來。就算是沒有全退,退回一半,他趙齡石下半生東山再起,也就有本錢了。
想到這裡,趙齡石便裝模作樣地回頭來感謝石詠:“小石大人真是我們一家的福星。若沒有石大人的‘指點’,那姓冷的定然得逞。不……他早已得逞多時了,只是因了石大人,我父親的冤屈,才得以昭雪。”
石詠皺着眉頭,坐在趙齡石對面,靜靜地看着他裝。
這時候反倒是王世臣省起了,“若不說本官差點兒忘了,與那‘贗鼎’案相關的,還有一樁奪產案,本官忘了審了。”
“大人,”趙齡石到了這時候,趕緊放出高姿態,“石大人是學生一家的恩人,學生怎敢再告他奪產?那隻藤箱裡的書畫,既是父親做主,盡數送給石大人,學生也並無異議,只不過……”
只不過,他的話立即被王世臣打斷了。
“趙德裕,”王世臣坐在順天府堂上,滿臉的難以理解,開口問坐在椅上的趙老爺子,“本官百思不得其解,當初你爲什麼要將整隻藤箱,都換給小石大人?你難道不知道那裡面盛的都是些價格不菲的書畫麼?”
趙德裕坐在椅上,緩緩地擡起頭來。他經過去年的打擊,頭髮早已雪白,面孔上也是深淺刻畫,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了不少。
他輕鬆地笑笑,說:“大人,草民這其實是將個包袱丟了出去!”
啥?丟包袱?
順天府堂上堂下,一時都傻了眼。
石詠則低着頭,他好似有些明白老爺子的意思了。
“這些書畫,多數陪了草民超過二十年。草民帶來京中,原本只是想着走禮或是變賣,能給草民的生意帶來點兒好處。可是到了京中,草民卻發現,這些書畫,竟是一件也賣不出去,無他,實在是捨不得啊……”
旁人大多不理解,只有石詠一個明白老爺子的心意:這些都是他的至愛之物,若是爲了一時金錢所需,迫不得已要變賣謀生,固然是無可奈何,可是心裡一樣會覺得痛苦。
世人有各種各樣的原因眷戀某些物品,有些是重要的人留下的紀念,有些可以幫助回想輝煌而痛快的時刻,有些則如石詠家傳的二十把舊扇子一樣,是父祖所託……人們總有原因,堅持着不肯去放手。
“草民當時在山西會館,見到了那個姓石的孩子……”
趙德裕說着說着,已然陷入沉思。旁人都知道石詠尷尬,忍住了不去看他,但心裡大都在想,小石大人這麼年輕,一年之前……確實還是個孩子。
“……只覺得他與草民有些相像……”
王世臣坐在上首,頻頻頷首,自以爲明白了:他想,這趙老爺子也是任性,見到個少年,覺得脾性什麼的,對自己的胃口,就乾脆把心愛的東西一氣兒都送給他。
然而坐在一旁的八阿哥胤禩,此刻卻驚駭莫名,錯過了趙老爺子的話。他正偏過頭,悄悄望着身後帷幕之中露出的一片明黃色衣角。
“當時草民只想將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書畫一氣兒全甩出去,”趙老爺子幽幽地續道,“就問他,身上有多少錢。那會兒他就只有這麼一錠五兩的金子……除了草民那時的日常開銷之外,還有延醫問藥的錢,也得靠他這錠金子……”
順天府堂上的人聽了都有些警覺,齊刷刷地看向趙齡石:怎麼趙老爺子的藥錢,竟還要年輕的石詠代爲承擔。
趙齡石自然感覺得到目光紛紛朝他這邊轉過來,忍不住漲紅了臉,慢慢向後縮,似乎想要溜走——可這裡是順天府大堂,他想要溜,又能溜到哪裡去?
“草民就想着,不如將那錠金子換過來,供草民開銷,而草民手上這些不能吃、不能喝,也捨不得賣掉的包袱,就一起甩給這少年吧!”
這樣的“包袱”,世人恐怕都是樂意接的。只不過能像趙老爺子一樣,繼續把這些東西當成是“包袱”看待的,恐怕這世上也就石詠一人了。
“草民當時便問他,願不願意以他身上所有的錢,來換草民手裡這隻藤箱。這隻藤箱也是草民身上所有,以所有來換所有,倒也公平……”
“不,不公平!”趙齡石儘管被人矚目,可是聽到這裡,也着實難以忍耐,突然搶上前,跪在趙老爺子跟前。他做戲的功夫甚好,跪在地上,瞬間便滿臉是淚,高聲嚎道:“爹啊……”
“啪”,王世臣驚堂木一拍,“不許咆哮公堂!”
“……啊,”趙齡石的聲音陡然就小了一圈,“都怪兒子不好,兒子那時在山東,不知道父親在京中病得這樣嚴重,早知如此,兒子該在京中留下來陪着爹,哪兒也不去,也省得爹手裡的書畫被人這麼謀了去……”
他話裡話外,口口聲聲地在指責石詠暗中圖謀趙老爺子的書畫,所以纔會在老爺子跟前充孝子,騙得老爺子傾囊以授,將多年的珍藏全部送給了石詠。
“無憑無據的,不得污衊朝廷命官!”王世臣又發話了,“趙老爺子,請您將話說清楚,爲什麼當時是石詠……小石大人替您承擔日常開銷,並且延醫問藥?”
趙老爺子完全無視了跪在自己跟前的兒子,伸手去懷裡摸東西。他先將早先兒子塞給自己的一千兩銀票掏了出來,看着,搖了搖頭,隨即又往懷裡摸去,摸出一張紙,低頭看着,片刻間,已是老淚縱橫。
“小石大人又有什麼辦法呢?他當時被草民訛上了唄?”
“草民的逆子,從草民這裡將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並結了房錢,將老病無依的草民一人丟在山西會館……”
“小石大人當時看着草民可憐,自掏腰包,給草民請了大夫抓了藥,像孝子一樣在草民榻前侍奉了大半個月,讓癱在牀榻上的草民漸漸有了起色,他還給草民買了這個——”
老爺子將手裡一柄紅木的柺杖一提。
與座的都是有眼力勁兒的,知道這樣一根柺杖,木質甚好,結實耐用,少說也要好幾兩銀子一柄。
“草民當時便想,這樣實誠的少年,不訛他,訛誰?”
這下子,石詠在旁人眼中看來,不是孝子,勝似孝子。而衆人看向趙齡石的眼光,紛紛怪異起來。
就在這時,趙老爺子突然用紅木柺杖撐起身體,“撲通”一聲,向前一跪,擡手向坐在堂上的王世臣遞上一張紙,顫聲說:“青天大老爺……”
王世臣正坐在堂上想心事,聽見這一聲,有些不好的預感,忍不住渾身一顫。
“草民趙德裕,想要狀告逆子趙齡石……忤逆!”
“爹!”趙齡石嚇傻了,“爹你在說什麼?”
忤逆是清代律例中的“十大惡”之一,一旦坐實,判刑極重。不是什麼前程保不保的問題,而是他脖子上的腦袋還保不保得住的問題。
他原本也想過,這次到順天府狀告奪產,會有人指責他不孝。可是趙齡石不覺得這會是什麼事,他已經將一應謊話都編好,甚至與山東那邊都打好了招呼——至於他真正與父親起衝突“奪箱”的那一段,只有石詠一人瞧見,再也沒有別的旁證,石詠又是利益相關之人,到時候他死不承認就是。
可趙齡石萬萬沒想到,竟然是趙老爺子出面,狀告自己忤逆。
他嚇瘋了,登時手腳並用,爬到趙老爺子跟前,大聲哭道:“老爺子,兒子知道錯了,您饒了兒子吧!兒子……兒子還想給您養老送終呢!”
趙齡石嚇得厲害,瞬間便哭得聲嘶力竭。
王世臣等人也被嚇住了,堂堂順天府尹竟然一時忘了拍驚堂木。
“趙……趙德裕,你,你可想好了,真要遞這狀紙?”王世臣見趙德裕直挺挺地跪在堂上,雙手捧着狀紙。他心知趙齡石忤逆,十九確有其事,所以這狀紙一旦遞上,趙齡石便再無生理。他忍不住想要相勸:“你要明白,本官一旦接下了這狀紙……”
“咳咳,”旁邊八阿哥胤禩已在咳嗽,示意王世臣秉公辦案,不得徇私包庇,這王世臣只能將後半截子話給縮了回去。
“爹,您怎麼不想想,您膝下只剩我一個兒子,舍了我,誰來給您養老送終?”趙齡石已經抱着趙老爺子的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趙老爺子膝下三子,長子就是趙齡石,次子早年過世,幺子過繼給了親弟,不能繼承他的香火。若趙老爺子執意狀告趙齡石忤逆,便意味着,他這一脈,可能會絕嗣了。
然而趙老爺子似乎對趙齡石早已寒了心,木着一張臉,不管趙齡石在身旁怎樣痛哭流涕,他一雙手臂始終舉得高高的,手中託着那張薄薄的狀紙。
“爹,您怎麼能這麼自私,您難道有半點爲我想過,您一向愛金石字畫,這麼多年,家裡有多少錢填了進去置辦這些;原本上京說好了要打點做做皇商生意的,臨到頭來,您卻偏要買一隻來歷不明的鼎……您有沒有想過我,我一直兢兢業業地打理家裡的生意,從沒半點懈怠,可卻實在扛不住您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揮霍啊!”
趙齡石哭得聲嘶力竭,趙老爺子臉上的肌肉卻一抽一抽的,想必心中也痛苦至極。
劍有雙刃,趙老爺子狀告親子,便也無異於將這劍刃在自己心上劃上幾刀。
可這就是個眼裡容不得半點砂子的老爺子,能爲了一隻鼎的真假告到順天府,爲了一樁冤案蟄伏大半年,突然擊鼓鳴冤,所以此刻他也一樣託着手中那張薄薄的狀紙,顫聲說:“青天大老爺,草民……草民趙德裕,狀告親子趙齡石,不孝……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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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臣實在沒辦法再拖下去了,只得命衙役接下了狀紙。
當堂宣讀狀紙的時候,趙齡石整個人像是失了魂魄,軟綿綿地伏在順天府一角。他知道“忤逆”是個怎樣的罪名,想當初,他們鄉里就有出過這樣一起案子,人犯判了斬監侯不說,連縣官也被奪職查辦,只因爲治下出了“忤逆”大案。
一旦接下了訴狀,順天府便成了一枚高效運轉的機器,衙役們迅速行動起來,去山西會館提了掌櫃和夥計作爲人證。
山西會館的掌櫃與夥計證實了趙老爺子所說的,趙齡獨自結了房錢,將病重的趙老爺子一人拋下,自己帶了一隻樟木箱子離開。
大理寺卿赫鑠奇聽了直搖頭,覺得趙齡石遺棄老父,任其自生自滅,只憑這一點,足以判定刑責了。
趙老爺子又當堂陳述了那兩隻箱子的緣故,說了爲什麼趙齡石會帶走那隻樟木箱子。石詠在一旁,也做了人證。順天府又當即將冷子興傳來,問過得了口供,認定兩人合謀欺騙老爺子錢財的事兒。
而趙齡石此刻已經被當堂革去功名,被兩名衙役押着跪在堂上,眼裡毫無生氣,也不爲自己辯解。舉座都覺得此人罪無可恕,唯獨趙老爺子一人,勉強撐着扭過頭,望着這個親兒子,眼中淚水涔涔而下,不知是悔還是恨。
滿座只有一人有些心不在焉。
八阿哥胤禩自從發現了順天府帷幕之後露出的一角明黃色衣袍之後,心思便轉至它處。
當趙老爺子狀告親子忤逆,歷數趙齡石的種種罪狀的時候,胤禩只聽見帷幕後面冷冷地“哼”了一聲,緊接着帷幕一動,腳步聲響起,那一角明黃色的衣袍便就此不見了。
只這一聲輕哼,可是皇父積威之下,胤禩只覺得嚇得心驚肉跳。
當晚,胤禩在貝勒府中,尋了幾名心腹幕僚,同九、十兩位一起商議。
“此案順天府議定之後,會交由大理寺與刑部,趙齡石忤逆大罪,要由刑部最後論刑,各位,你們看,這樣的人,我該如何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