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 衛家大姑娘,和紅樓原著裡史湘雲史大姑娘的未來夫婿, 沒有半點兒關係, 人家純粹只是重名而已。
然而石詠被人相看的事兒, 轉眼卻教整個內務府的人都知道了。原因是衛家與造辦處郎中尚裕和家裡一向熟識, 衛家相看過了石詠之後,掉臉就去問了尚裕和;尚裕和聽說了,掉臉就去告訴了十六阿哥;十六阿哥聽說了, 全內務府就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石詠:……
十六阿哥則在他面前哈哈哈地笑了半天, 直到腮幫子笑酸了才勉強忍住笑,說:“茂行, 想不到, 你裝起傻來還真在行啊!”
石詠心想:那可不?
石詠此人,若是在人前沉默不語, 偶爾冷不丁冒一句天雷滾滾的回答, 絕對令人印象深刻, 簡直是天然一段呆萌,全在眉梢;偶爾犯傻充愣,特像國寶。他其實不用刻意裝傻的。
十六阿哥卻笑嘻嘻地問:“怎麼, 對衛家小姐不滿意, 還是太緊張了?要不要爺教教你,遇見未來的岳父大人,該說什麼做什麼,纔不不至於將人嚇跑?”
十六阿哥與石詠交情匪淺, 有時候甚至將石詠當了個傻弟弟,熱心地給石詠出謀劃策:“說實在的,衛家家世不錯,家境優渥,他家嫁女,門第上並不指望有多高,但盼着女婿家裡家境也差不多,女兒嫁過來不會吃苦。所以人家問起你家裡有多少產業的時候,你就該打馬虎眼兒,把這問題踢回去給那中間人去答,讓衛家着重你的談吐人品就好,哪有那麼實誠的,將家裡幾畝幾分地都報上來的?”
石詠伸手摸着後腦,呵呵地笑了兩聲。
其實他對這種問題特別抗拒,這種“相看”,簡直跟後世的“相親角”差不多,上來二話不說,先報房車多少月入幾何。他能理解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沒有面包愛情也留不住——可婚姻並不止等同於兩家家產相加求和吧?既然衛家對他石家的家產這麼看重,那石家就保不齊會令衛家失望。
當然了,石詠也很能體會衛家家長的心情,滿人大多對女兒家挺看重,盼着女兒將來嫁人不會吃苦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石詠才那麼實誠地將家裡的情況如實以告,若是衛家不滿意他,他也就沒有那個心思打算高攀。只不過這樣一來,聽十六阿哥的口氣,他恐怕就已經順利地被“三振出局”了。
十六阿哥卻熱心地幫他分析:“你家雖說有兩個院子吧,但是都不算大,一個又在外城。海淀的院子也還沒蓋起來,田產也還不多,所以田地房產上,你家到底是個什麼打算?”
“其次,你還有個弟弟,將來你成親以後,數年之內你弟弟與嬸孃都要靠你養活。我若是女方也會考慮,你家的家產,除了要拉扯你弟弟之外,將來也還要供你弟弟娶親,分家時還會再分一半。所以啊,眼下你家的日子雖然已經寬裕了,可是衛家往後看十幾年,曉得女兒還是要過苦日子,哪裡就敢將女兒嫁你了?”
聽到這裡,石詠卻很認真地問:“十六爺,難道,這些不都該在這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都說清楚嗎?”
十六阿哥:……
石詠就是這個打算,一個蘿蔔一個坑,他該是什麼樣的家境,就只娶能接受這種家境的媳婦兒。若是現在巧言搪塞,回頭待親事都說上了,人都娶回來了,發現不合適,對女方不公平,對他家二弟和嬸孃也不公平。
“茂行!”十六阿哥也去了嬉皮笑臉,嚴肅地說,“你說的的確在理兒,然而你須知一件:你家雖然眼下家境平平,可是爺看着你辦起差事來的這個勁兒,就知道未來三五年間,你家絕不會依舊是眼下這副模樣。”
“可若是以你眼下的情形,只能說到尋常小戶人家的平庸女子,眼界侷促,萬事與你說不到一處去……這樣的親事,你可會甘心?”
十六阿哥是一片好心,爲石詠考慮。他這樣一問,石詠當場愣住了。
這就是矛盾所在。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石家已經從石宏文石宏武兄弟兩個過世之後的最低谷緩過氣兒來,往後也一定呈上升之勢。唯一不巧的就是石詠在這個時候到了說親的年紀,石家若求門當戶對,說來的媳婦兒,未必便合石詠的心意,合心意的人家,則未必看得上石詠。
想了半天,石詠終於對十六阿哥行了一禮,說:“多謝十六爺替卑職掛心此事。”
十六阿哥:……哪有,爺明明只是來看笑話的。
“古人說姻緣天定,人算不如天算,卑職與其現在瞻前顧後,倒不如安守本分,多掙幾爿家業,好生支持弟弟唸書,先將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姻緣麼……”
石詠衝十六阿哥咧嘴一笑:“相信天不會負我的!”
十六阿哥哭笑不得,心想等再過個兩年,所有人聽說你這個年紀,就都會打聽石家家裡出了什麼事兒,或者石詠本人有什麼缺陷,以至於好好一個哥兒年過二十了都還沒成親。
石詠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還是煩惱的,偶爾路過西華門,“西華”熱心地向他打招呼:“石詠,好久不見!”
石詠見此刻無人注意他,便到下馬碑前,將心裡亂糟糟的事兒傾吐一二,也不管“西華”聽得懂聽不懂。
其實他心裡清楚,他對兆佳氏那位“英小姐”,始終懷有一份隱隱約約的好感。如今他已徹底想明白了,這並不是因爲這位“英小姐”說話的嗓音像他的小師妹。因爲英小姐是雙胞胎中的一個,所以這世上說話聲音像小師妹的,英小姐只是其中之一。
然而只消一想到這英小姐的門第,想到即將到來的秀女大挑,石詠就覺得——“沒戲!”
他與老尚書馬爾漢家從來都沒什麼交情,家境又天差地遠的。所以“英小姐”對他而言,就好像那是個虛妄的幻想,只能放在心裡想想,現實裡則明知不可能,他恐怕連讓對方拒接自己的資格都沒有……
“那你打算咋辦哩?”
單純的“西華”,果然不懂宅男的心事,但是身爲一座宮門,“西華”對石詠能這樣軟語安慰,足見交情不一般。
“咋辦哩?涼拌唄!”石詠回答。
但是他心裡卻有個很明白的答案擺着:明知得不到,卻並不妨礙他去爭取,從現在做起,從能做的做起,從一點地改善自家的情形做起。
哪怕事實證明,英小姐就是“鏡花水月”,是他少年時的一個夢境,那他也不能隨意辜負自己的將來,不能辜負將來會終與自己相遇的那個人。
“石詠,加油咧!”西華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石詠:……你說啥?加油?
“傅司官經常說這話,俺倒是沒聽旁人說過,他說這話的意思就是做人就得加把勁兒,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拼……”
石詠在下馬碑跟前被震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西華口中的“傅司官”,自然是指他在內務府裡的前輩傅雲生,此人在他之前修繕過西華門,據西華說,傅雲生也是個能和它交流的人物。
這麼說來,傅雲生和他一樣,是個來自異時空的人?
石詠伸手重重地在下馬碑上拍了一記,惹得戍衛西華門的侍衛遠遠地問了聲:“石大人,沒事兒吧!”
石詠趕緊回答:“沒事兒!……謝謝你,西華!”
他小聲向“西華”告別,並且感謝它告訴他有這麼個可能性:這世上有個人,有個和他一樣的人,也在這世界裡堅持着,打拼着……
石詠當即覺得自己不再那樣孤獨了。
衛家相看石詠的事兒本就瞞不了人,在十六阿哥的煽風點火之下更是飛速地傳了出去。
沒過多久,連永順衚衕那裡,忠勇伯府上下都聽說了消息,同一時間傳到衆人耳中的八卦則是衛家沒看上石詠,另外相看旁人去了。
聽說石詠還沒有合適的親事,忠勇伯府的當家太太佟氏當即動了心,她有個要好的兩姨表妹,也是嫁給了佟氏的一支,所以這位所出的閨女既是佟氏的表外甥女兒,又是她的同宗侄女兒。因小佟氏這一支家世不顯,雖然祖上做過官,但是選秀恐怕是要落選的。所以佟氏便將石詠當成了小佟氏的備選。
好在佟氏在與丈夫富達禮閒聊的時候先將這個打算透了口風,富達禮當場掛下一張臉:“你可拉倒吧!我們瓜爾佳氏的子弟再落魄,也還落不到這田地,要你佟氏旁支爲我們瓜爾佳氏的操心。”
佟氏卻不服氣地嘟起了嘴:“你道那石家能怎樣,我佟家的姑娘是旁支,他石家難道就不是瓜爾佳氏旁支了?你瞅瞅,跟我們佟家比,他石家的門第配得上,還是傢俬配得上?正黃旗衛家都沒瞧上詠哥兒,哪裡就還辱沒了誰呢?”
話一說完,佟氏衝富達禮一甩帕子,拿穩了丈夫不敢朝自己發脾氣,扭着腰肢就走。
“你不就是嫌棄石家不要你安插的家人,不讓你打聽人家的家業和私事麼?”富達禮掛着一張臉,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妻子的私心,“戶下人安插不進去,就想着給人說親麼?”
他好歹也是一族之長,若是任由妻子這麼着抱着私心給侄子張羅,回頭全族裡都要戳他脊樑骨。
佟氏確實有私心,但也一多半也是爲了小佟氏考慮,聽丈夫這麼說,當即氣得全身發抖,咬着牙轉過身,狠狠地盯着富達禮。
佟氏是繼室,與丈夫年紀差了十幾歲。富達禮望着妻子銀牙緊咬的小模樣,也忍不住有點兒心軟,放緩了語氣道:“隔壁的事兒,你別再瞎湊合我就謝天謝地了。”
說到這兒,富達禮突然記起當初續娶佟氏時候的情形,那時他是續絃,所以娶了佟家旁支的姑娘,只想着佟氏也是大族,娶個人來當家理事,也不會有什麼大礙。哪曉得將佟氏娶來,一起過了一段日子,方始覺出佟氏眼界太小,眼裡只有內宅那點兒事兒。
富達禮原想,妻子若是能將內宅那一畝三分地管好,其實也成。可偏偏佟氏總是將外頭的世界也都看成是內宅模樣,用自己在內宅裡的那些手段去對待外頭的人。每每教富達禮無奈地感慨:眼界實在是太重要了。
這會兒他老實不客氣地教訓了妻子,原想說過一頓就這麼算了,沒想到佟氏冷笑一聲,說:“老爺可別忘了,若不是詠哥兒當初救下一回訥蘇,妾身還不知道家中有這麼一門親戚,那時候妾身進門已經有好些個年頭……”
富達禮腦海裡登時“嗡”的一聲:那時候,他的確是刻意疏遠過石家好幾年。起先是因爲石宏文宏武兄弟和伯爵府鬧僵,他想要息事寧人,便乾脆冷處理;後來則是因爲伯爵府受廢太子之事牽連,他就又不想將石家扯進來……
可如今回頭看,富達禮確實曾經在石家最艱難的時候對其不聞不問,真當人家是一門鬧翻了分出去的遠親。富達禮想起年幼時與石家兩個堂弟的情誼,又想起石宏文臨死之前曾來信相托……富達禮想到這兒,忍不住眼圈有些泛紅,腸子都快悔斷了。
佟氏見了丈夫的異狀,也忍不住心裡一軟,但想起剛纔富達禮嘴賤說自己的那些話,火氣還是壓不下去,當即冷哼一聲,帕子一甩,揚長而去。
……
薛蟠賈璉這兩個一向與石詠走得近的,也聽說了石詠說親的事兒,見到石詠,沒有不笑話他的。薛蟠還好,這位呆霸王向來不管這種女眷才熱心的事兒;賈璉則上了心,將家裡認得的女孩子從頭到尾都想了一遍,覺得不是石家看不上,就是看不上石家,再就是年紀差太大,再再就是還得選秀……
他原本也考慮過內務府小選落選的史家大妹妹,回去向媳婦兒一問,鳳姐一拍他:“想什麼呢?史大妹妹的終身,老太太自然早有安排。哪還輪得到你那位石兄弟。”
賈璉只能聳一聳雙肩,想要轉送給石詠一個充滿遺憾的微笑:兄弟,幫不了你!
然而鳳姐卻提醒他:“南邊來信了。石家跟咱家確實有親,千真萬確。但這事兒咱們沒法兒開口,畢竟都是上一輩的事兒。”
鳳姐兒所說的,是早先賈璉派去南邊的人送信過來,已經確證了石詠的二嬸王氏是王家的庶女,早年被遺棄在外的。算起來二嬸王氏還是鳳姐兒的姑姑,王夫人薛姨媽的妹子,只是自幼被王家所棄,如今連個在旗的身份都沒有。
石家當年反出忠勇伯爵府,也是因爲王氏的身份。
因爲王氏,兩家各有各的煩惱,怕都不好意思直接拉下臉來認親。
賈璉無語了一陣,搖搖頭說:“算了,還是等你叔父三月萬壽節時候進京陛見,引石家直接去見他老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