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路邊想起莊兮兮的時候,他就死了!
第一次見到莊兮兮他正趴在馬路邊上喝一碗大米粥,喝完粥他擡起頭看着我說:我覺得我應該被收養!
我說:你應該去福利院!他翻個身,仰面躺着望着我的下巴說:不!我討厭福利院裡給我做飯的那個女人,她總是在飯裡多放一勺鹽!
我問:你怎麼知道她多放了一勺鹽?他把眼睛閉上,輕輕地翻動着沾着米粒的嘴脣說:反正我知道!就不理我了!
這就是我開始遇見莊兮兮.
那年他八歲,就因爲福利院裡做飯的女人多放一勺鹽這個理由,他從福利院的圍牆上翻出來,到這個繁華的世界做了個小小乞丐!
躺在馬路邊上的莊兮兮突然睜開眼睛對着我笑,我看到他的牙齒很白,他告訴我他叫莊兮兮,順便我也告訴他我叫MAI!接着他說MAI,再見!
然後就真的睡着了,其實我很想對他說聲晚安!
夏天炙熱的陽光澆灌着大地,莊兮兮躺在一棵梧桐樹蔭的邊緣,我把他抱到梧桐樹根旁,並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晚安,我看見他的嘴角又泛起了笑容,也輕輕嗯了一聲!
二
莊兮兮說的沒錯,他應該被收養!
莊兮兮被收養那天,他像往常一樣正趴在地上喝粥.突然,他被一羣人包圍了.這些人拿着話筒,扛着攝像機,舉着照相機,不停閃爍的鎂光燈把莊兮兮的眼淚都閃下來了.衆人都以爲他被感動了,掛在眼角的兩點淚水被鏡頭抓住了,放大在千家萬戶的電視屏幕上,人們看到了這兩點淚水都禁不住的熱淚盈眶!
正在這時路邊停下了一輛漆黑髮亮的奔馳轎車,人羣裡有人喊了聲:史總來了!然後,所有的鏡頭,閃光燈都擠向車門!車裡就是要收養莊兮兮的人,也是這個城市裡最富有的人,幾乎每條街上都有他開的店鋪,政府官員把他當財神,甚至把他的相片在辦公室裡燒香上供!車門開了,史總從車裡走了.出來所有的人都激動的面紅耳赤,除了莊兮兮一個人趴在人羣包圍圈的外面,看到密密麻麻的腿,然後這些腿閃出了一條路,一雙腿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仰起頭看到了一張白胖的臉,覺得自己離這張臉很遠很遠.一雙白胖的手把莊兮兮抓起來,這時所有的閃光燈亮成了一片,把史總白胖的臉照的沒有一點雜色了!
莊兮兮坐在車上,來到一棟大房子前,這房子就成了他以後的家!
三
第二次見到莊兮兮是在他學校門對面的小吃攤上.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的凳子上,他把一罐啤酒打開推到我的面前,頭也不擡的說:我落榜了!
我噢了一聲接着問他:是高考嗎?這是他轉過頭笑着對我說:對,沒錯!就是高考!說話時我看到他的牙齒還是那樣潔白,面前的桌子上堆着一堆羊肉串的鐵釺.
他又拿起一根穿着肉的鐵釺,用牙撕下一塊肉,然後說:你覺得怎麼樣?
我說:那很正常!
最後,我面前擺着六個空啤酒罐.莊兮兮趴在桌子上,像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睡着了.我站起來拍拍屁股,又把莊兮兮打量了一遍,儘管他是被史總收養的,可他還是那麼瘦,透過他的衣服我能直接看到他的骨骼.天已經黑了,月亮爬上了夜空,對面學校裡空蕩蕩的,路燈昏黃的光線包裹着小吃攤.就在這夏天裡,我突然覺得有一股寒冷從腳底生出來,忍不住身體哆嗦了一下.
莊兮兮的口袋亮了,接着響起了手機鈴聲.我掏出他的手機,按下免提放在他的耳邊:你還回不回來了!
粗暴的聲音從聽筒裡爆炸,莊兮兮猛然醒過來,對着手機輕聲的說:馬上就回去了!他掛了電話轉過頭對我又笑了,我也對着他笑.
看着他消失在街頭的陰影,裡我對着他走過的路說:再見!
四
莊兮兮做學生的這十幾年來過得平淡無奇,他在這個城市裡最好最貴的小學學校畢業,又在最貴最好的初中學校畢業,最後在又最貴又最好的高中學校裡落榜!
十幾年來他一直保持平民學生的本色,連一個小組長都沒有當過,小學畢業後老師在過完第一個暑假就把莊兮兮忘乾淨了,儘管他是全市聞名的史總的養子,所以記得史總,並不意味着記着莊兮兮!
莊兮兮的學習成績不好不壞,上學時每天都穿校服,沒有過遲到,沒有過請假,沒有過逃課,沒有過不交作業等等等等.這些表現突然與當年因爲討厭福利院裡一碗放多鹽的飯而逃出來的莊兮兮不一樣了,沒有了當年的尖銳和個性,好像被磨成了一塊光滑的石頭.莊兮兮告訴,我他常常在夜裡從那個豪華的房子偷跑出來,在馬路邊上睡覺,到天快亮的時候在偷偷地回去.另外他喜歡上了史總的女兒,一個與史總除了膚色完全不像的女兒.莊兮兮從來不把自己想的寫下來,晚上他躺在馬路邊上,透過樹葉的縫隙認真地望着夜空裡的每顆星星,星星就是他的文字,夜空就是他的日記本,因爲寫滿了他的故事和想法,所以夜空裡纔有那麼多星星,纔會那麼星光燦爛.有時間你也可以躺下仰望星空,讀一讀莊兮兮的日記,看看上面都寫了什麼.
莊兮兮在馬路邊上睡得很踏實,路上的車一輛一輛從他身邊悄悄地滑過去!
五
再次見到莊兮兮的時候是在他的婚禮上,他微笑着對新娘說:我願意照顧你一生一世!然後,爲新娘帶上了戒指.他向我所在的方向望來,我笑着對他舉起一杯紅酒一飲而盡,這是在爲他祝福!
儀式結束後,莊兮兮牽着新娘的手來到我身旁,我知道新娘不是史總的女兒!
高中最後一個暑假後莊兮兮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學,上大學以後就很少與史總聯繫了.大學期間他半工半讀,畢業後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
莊兮兮與史總結束關係時,媒體的關注熱度遠遠大於當年的收養,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指責莊兮兮,所有的人都在爲史總抱不平,同時史總成爲了一個偉大的善人,對此莊兮兮只是笑了笑.我接過莊兮兮遞過來的酒杯,又同他手裡的杯子碰了一下,玻璃杯發出清脆的聲音.我說:你們會很幸福的!新娘微笑着,滿臉都是幸福的紅色!
莊兮兮是個孤兒,所以這場婚禮來的人不多.莊兮兮介紹參加婚禮的人的時候,我發現當年在福利院做飯的女人也來了,這並不意外反而理所當然.我伸出手握住她拿鏟子的手,有一股鹹鹹的溫暖從她的手掌傳遞過來!
一切都結束後,我和莊兮兮來到酒店的外面,夕陽正停在一棟大樓的頭頂上,桔紅色的光芒塗滿了這個世界!最後一次見到莊兮兮被他已經掛在牆上了,他滿頭的白髮,張開嘴巴笑着,原來的幾十顆潔白的牙齒都失蹤了,我知道他一定有話對我說,所以就把耳朵貼上去了.
六
莊兮兮說:MAI,你終於來了!看到你很高興!我這一輩子活得還算像個樣子,雖然我沒有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戶口本上把我的名字註銷之後,我也就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活着的時候很辛苦,我沒有抱怨,一直在努力.從我成爲孤兒的那一刻起,我就對這個世界開始沉默了!老了以後什麼都想明白了,但是卻死了!你看到我頭上的白髮了嗎,我認爲它們很漂亮!呵呵!
莊兮兮死了,死的時候很安靜,像睡着了一樣!我向莊兮兮的兒子要了一張照片,放在胸前左邊的口袋裡.走到街上陽光猛烈地撞擊裸露在外面的皮膚,我聽見莊兮兮的笑聲越來越輕,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