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剛纔似無意的瞥視裡,就早已看穿近衛前久的心裡盤算,這位義兄弟悄然間站在吉良義時一側,表明自己身邊的政治情勢似乎在朝某個未知的方向發展,可是足利義輝還不能輕視怠慢近衛前久,因爲這位義兄弟是他能牢牢抓住朝廷脈絡的重要依仗,作爲政治盟友更需要理念的契合而非對立。
吉良義想取而代之做關東公方几乎變成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哪怕京都得到的消息再滯後幾個月此刻也知道的差不多,從關東送來的零星情報就可以判斷的出吉良家的戰事非常激烈,尤其是事關關東歸屬的大戰,通常都要綿延幾年到十幾年不等才能分出勝負。
如享德之亂從享德三年(1455年)爆發直至文明十四年(1483年)前後歷時整整十八年,間歇四年之後爆發的長享之亂從長享元年(1487年)爆發直到永正二年(1505年)結束又經歷十八年,左一個十八年右一個十八年,這就是整整兩代武士的青春華年浪費站無休止的戰鬥中,頻繁的大亂也耗盡關東武士最後一絲忠誠和耐心。
但是吉良義時的橫空出世讓一切變的不太一樣,這充滿奇蹟的男子似乎擁有獨特的魅力,總是能將一團亂麻的事物處理的井井有條,總是可以把貧瘠無用的土地經營的肥沃豐饒,他帶來一次又一次勝利給許多人莫名的信心,好像在用行動對世人說:“看吶!我上総足利家又成功了!”
近衛前久也知道讓足利義輝完全信任是非常困難的,可有些事情即使明知道很困難也要硬着頭皮去做,他的心裡始終懷着對足利幕府的堅定支持以及對平定亂世的殷切期盼,足利義輝不能給他平定天下的未來,但吉良義時可以給這些而且正在付諸實施,這就是近衛前久選擇支持吉良義時的重要原因。
足利義輝的冷漠以對並沒有擊垮他的信心。近衛前久依然鍥而不捨的開解道:“這是目下對幕府最好的機會,把握這個機會對幕府只會有好處不會有壞處,至於義時是否會對將軍家造成的威脅應當沒有問題的吧!以義輝對他的影響力應當不用擔心會有更多的變故。”
“可惜的是餘的嫡子還是死了……死的是那樣的離奇。到底是誰纔是幕後黑手呢?”足利義輝挑起眉頭狐疑的打量着近衛前久,想從這位義兄弟的眼眸裡看出哪怕一絲的歉疚與慌亂。可是這一切努力還是以失敗告終,近衛前久自始至終都表現的問心無愧。
近衛前久能夠感受到足利義輝的猜忌和懷疑,他還清楚的知道這位至親的義兄弟懷疑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另外一個義弟吉良義時在其中搞鬼,這個猜忌的心思或許早就已經深埋於足利義輝的腦海裡,誰叫當初吉良義時非要畫蛇添足加一句足利義輝的嫡系子孫,現在回想起來多少有點刻意做作的感覺。
明知道足利義輝在猜忌他的另一個爲義弟。近衛前久偏偏又沒辦法爲其吉良義時做無罪辯護,只得饒着話題說道:“相信義輝一定可以猜到是三好家在作怪吧!三好長慶以及三好家的爪牙遍佈畿內各國氣焰囂張。
另外其配下水軍在四國島環瀨戶內海也擁有衆多僕從,那出雲阿國來歷不明卻能憑藉來往採買日用品的奉行搭上二條御所這條線,想來也是處心積慮要對義輝下手了。而且這個時間要向前推三年,而三年前大概只有蟄伏着的三好家最有實力做到吧!”
“說起來好像只有這麼一個合理的可能性,但餘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難道真的是餘大驚小怪了嗎?”足利義輝還是不太放心的樣子,到不是他仍然對吉良義時的嫌疑產生質疑。前幾年吉良家接連大戰打個不停,不是跑到出羽就是跑到北陸四處擴張忙的不亦樂乎。
要讓他相信吉良義時掩藏這麼深,還滿肚子壞水的對自己正室夫人近衛賢子下手多半是不靠譜的,因爲他想下手就絕度不是針對自己的弟子動手,或許會製造一個意外讓他這個將軍在生下嫡子前“意外身亡”。他相信吉良家一定有類似的辦法對付自己,找一個出身不明來歷不詳的出雲阿國跳一段舞混進二條御所的偶然性太高。
用三年來執行計劃更顯得拖沓無聊,從這一點上再看就會覺得這確實不是吉良義時授意做的,吉良家使用謀略的時候往往更喜歡一環扣一環緊密的連接成一個體系,而不是盲目的對自己的夫人近衛賢子下手,這也是最不可能發生的一件事。
吉良義時和近衛前久的關係非常好,他本人也是個十分尊重女性的特別武士,還從沒聽說過他對任何一名女子做出過殘暴惡毒的行爲,近衛賢子與吉良義時早在他元服的烏帽子禮上就結識的,雙方同爲有些緣戚關聯且又是支持幕府的一個陣營內公武兩道的大貴族,關係到一直相處的很不錯。
近衛賢子代表自己的丈夫與義弟偶爾在御所裡撞見也會簡單的問候幾句,在這個時代這就算的上相處融洽的典範的,比起動輒摔東西脾氣暴躁發火時訓人不留情的足利義輝,近衛賢子的身上集合美麗溫柔和善等多種女性優點,全身充滿知性美的奇女子到還真沒聽說過有人會對她充滿怨恨,起碼吉良義時不是這樣的人。
而且更重要的一點,近衛賢子與近衛家的猶女長尾虎姬是義姊妹關係,虎姬是吉良義時的正室夫人這無須贅言,近衛家最早與吉良義時定下姻親的近衛絕姬,正是近衛前久與近衛賢子的嫡親胞妹,到現在吉良義時還會在每年正月中秋寄一些書籍,絨衣氈帽手套和厚底氈靴作爲禮物。
吉良義時很細心的避免用獸皮製品破壞尊山秀性的三皈五戒,所以每次都是贈送絨織物毛織物作爲禮品,而且每次贈送都是依照京都的裁縫量出的標準尺寸製作,絕對不給她隨意送人留下機會,每次一送就的幾十套。
時日越久,來往光照院的貴族女子也漸漸知道這位年輕的院主就是炙手可熱的吉良義時的昔日情人。漸漸的套近乎的人越來越多,雖然會打破尊山秀性清淨自在的修行,但也讓她漸漸明白昔日那個可愛的小男孩逐漸成爲一個震驚天下的名將。
而虎姬也十分喜歡網京都寄送一些小禮物。比如每年依照京都的祭典習俗按照時間從越後準時寄來好多禮物,小到一些紡線的小工具吉良義時發明的小玩具。手工縫製的嬰兒衣衫,大到金銀珠寶絲綢茶葉等各種高端產品都有饋贈。
吉良義時夫婦通過這種從不間斷的贈禮物方式,逐漸在京都的貴族圈子裡形成一種共識,那就是吉良義時這個人非常好相處,待人真誠熱情從不計較個人得失,這可以被理解成冤大頭式的蠢蛋,也可以被解讀爲慷慨大方仗義疏財。總之朝廷歷來對吉良義時的態度都是很正面的。
這幾年足利義輝就時常從近衛賢子嘴裡聽到“夫人外交”這麼個詞彙,幾次聽的有些好奇想旁敲側擊一下,結果就被提高警惕的夫人給三言兩語糊弄過去,無奈之下足利義輝也做起樑上君子的勾當。只不過他偷的不是錢財書籍而是自己夫人和虎姬之間的信箋。
看過這些女人之間的信箋交流他才發覺自己的腦容量有點不夠用,這書寫方式簡直比假名的用法還要非主流,基本都是一些假名各種倒樁疊加成爲奇怪語序的書寫成的私信,到有點類似比較古老的信箋保密方式,他琢磨半天也只是勉強看的懂大略的部分。好像是關於吃什麼不長胖以及怎麼化妝穿什麼衣服等等奇怪的問題。
“這樣說來義時的可能性反倒是最小的,那就只有三好長慶和他的爪牙有這個能力和耐心準備一場不太成功的謀害行動吧!這樣看來到確實不是義時,但也不能排除他在其中施加影響的可能性。”足利義輝還是在嘴硬,其實心裡以及各悄悄的把吉良義時從嫌疑人榜單上劃掉。
足利義輝登位當將軍的時候曾經極度厭惡三好家,隨着京都幕府逐漸站穩腳跟並漸漸收回一些治權。這就被天下的洶洶輿論給稱讚爲幕府中興之主,使得他對三好長慶的敵對也從死仇降低到討厭的程度,可經歷洛中合戰的錯誤判斷以及嫡子的夭折,看起來他又要重新仇視三好長慶了。
作爲志在振興幕府的徵夷大將軍,他所要面對的頭號大敵依然是畿內霸主三好家,可因爲他的短視行爲徹底激怒洛中合戰裡爲其奮戰的吉良家與六角家,使這兩家對繼續保衛京都的意願非常低,可足利義輝身爲幕府將軍總不能低頭向兩個家臣認錯,即使他知道自己犯錯也要爲自己的面子死扛着。
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將軍的尊嚴不允許他做出有失人格的行爲,將軍不能有錯那麼有錯的必然是臣下,要麼是臣下有錯要麼就是臣下誤解將軍的意圖,總之在洛中合戰剛結束的時候沒有意識過來,待他想明白這一出再想找臺階下的時候,發現這件事早已塵埃落定。
足利義輝不殺不笨更不是個愚蠢的將軍,他不但精通劍術還對外交方略十分熟稔,軍略謀略因爲成長時期缺乏優秀的老師而幾乎爲零,政略大部分是翻找他父親留下的筆記進行參照自己琢磨外加對幕臣旁敲側擊得來的。
足利義晴本人就不算個成功的將軍,軍略智略政略的整體水平都不太高,唯一留給世人的印象就是江州大樹與堺大樹爭奪將軍寶座,以及足利義晴最擅長的短跑天賦在一場場京都動亂裡生存下來的不二法寶。
有這麼個不太成功的父親打底也就可以想象足利義輝能學到多少皮毛,至於那耗時已久修造的中尾城在軍事意義上的作用並不大,當幕府失去京都退走的時候守住中尾城已無太大意義,所以從這一點可以看出足利義晴的軍略謀略還是非常水的。
唯一稱得上做對的一件事,就是收養足利勝姬作爲足利家的養女嫁給近衛前久,接着他們三人通過紛繁複雜的關係建立起一個義兄弟鐵三角,彼此的夫人都有親密的關係,彼此也都十分欣賞各自的才華。這也是足利義輝曾經爲之得意的一件事情。
越想越覺得吉良義時對他的正面影響要遠大於負面影響,好歹他也是知根知底從幾歲看着長大的同族小弟,自己一手給他提拔起來的上総足利家名份。這使得吉良義時的身上天然就帶着一層足利義輝的印記,走到哪裡都會讓人想起當年自己是怎麼擡舉他成爲連枝衆的。
想通這個道理也就能解釋通近衛前久的態度。即使他現在野心勃勃又能怎樣,正如近衛前久剛纔說的那樣,就算給他個關東公方他也不可能怎樣,頂多在關東耍起窩裡橫鬧的天翻地覆這都無所謂,那些關東國人衆經歷上百年的混亂變的非常沒節操也非常野蠻無禮,在足利義輝的眼裡這就是一羣可惡的“惡黨”,吉良義時願意收拾他們就隨便他。
他可以確定吉良義時絕對不幹對幕府有非分之想。起碼只要他足利義輝還在一天,就絕對不用擔心會被連枝衆篡位的可能性發生,至於他的子孫後代到底是否有這個能力鎮得住關東公方,到底會演化出“明応政變”還是惹出“永享之亂”就要看他們的造化了。
足利義輝停頓片刻說道:“關東公方到不是不可以考慮。但必須要有一個大前提纔可以給他,餘要他老老實實的呆在關東不得擅自離開,加賀國的戰事就停在原地不可侵入越前國,飛騨國餘會給他飛騨守護安心的守護好飛騨山脈就好,東海道以伊豆國與駿河國爲分野。以東歸屬吉良義時代管,以西爲幕府直領不可相互攻伐。”
“那麼說來,義輝是已經想通了嗎?”近衛前久高興的說道:“這樣就好!我會說服義時向幕府做更多的進獻……”
足利義輝擺擺手說道:“給他吧!但是餘要強調的是必須要嚴格遵守誓言,沒有餘的命令絕對不能踏出這條界限!”
……
就在吉良義時回到江戶城沒安歇幾天,就陪着幾位夫人遊覽即將遷居的江戶城。只見在這片光禿禿的荒地上到處都是堆積的建築材料,近萬名民夫頭帶鉢卷手持木錘揮喊着號子不停的夯木樁,巨大的石輥在這塊荒地上來回碾着反覆的平整土地。
在這塊荒地的兩邊是滔滔流淌的大河,向南的遠方是一片蔚藍的大海,幾位夫人挑起帷帽上的面紗仔細眺望一會兒就無聊的放下面紗聚在一起小聲說話,她們纔不喜歡這鬧哄哄亂糟糟的建築工地,要不是夫君強烈要求來轉一圈是絕對不會出現在這裡的。
虎姬撅着嘴巴抱怨道:“殿下啊!這就是您說的江戶城嗎?到處都很亂的樣子,好像一點都比不上直江津町,還是越後更好舒服一些。”
檀香滾熱的身軀貼過來,嬌聲說道:“姐姐說的對,妾身才來到這兒幾個月,胳膊上就起了好多小疹子,好難受啊!”
其他的夫人也紛紛表示不舒服,阿犬開始擔心才幾個月大的寶貝女兒幸姬,吉野也開始想他的寶貝兒子吉千代,眼看舉家出來轉轉要變的虎頭蛇尾,吉良義時聳肩說道:“那咱們這就回去吧!反正這會兒也確實沒什麼好看的。”
江戶城下町雖然沒有建城,但拆掉重建的江戶御所卻已經早早的落成,不過目前這江戶御所比起春日御所來還是比較簡陋的,連同侍女僕婦的板葺房屋不到二十座,在御所附近留下一大片空地尚爲開發,這是吉良義時準備在近期開始興建的御所新館舍。
而江戶城的主體結構,包括宏偉的七層天守閣以及四座五層天守的規劃藍圖還沒有付諸實施,這一切都不是兩三年能達成的目標,吉良義時沒有三年建好安土城的野心和打算,畢竟他還不是天下人也不願意做什麼天下人。
又過幾天,江戶城的部分房舍竣工投入使用,其中就有一個最大的大廳充當臨時大廣間,吉良義時在江戶城召開第一次大評定,會議上主要圍繞吉良家的居城搬遷做各種彙報,從用工用料倉儲管理等方方面面都要進行逐條解釋。
吉良義時對奉行衆的詢問做到不厭其煩,發現一個條陳感覺不對便會窮究到底,直到查清楚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問題,制度有缺陷有空白就迅速提出新的補救措施完善制度,奉行人出問題就追究該奉行官的相關責任,是寫起請文總結錯誤,還是停職反省或者退職回鄉務農乃至更嚴厲的懲罰是譜代衆的審判事物,他是不用插手具體環節的。
這就是一套完整的奉行機構逐漸成型的過程,完善的體系和自我糾錯能力能爲吉良義時的管理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大概沒有比做個甩手掌櫃更讓人感到愜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