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長慶抱着安宅冬康的首級不停的訴說着童年舊事,四兄弟起家創業的艱難險阻,進取畿內的豪氣干雲,受到挫折的堅韌不拔,還有稱霸京都的輝煌榮耀,邊說着不時會放聲大笑着或者嚎啕大哭,縱情恣意不復昔日優雅平淡的三築之威嚴。
名動天下的三好長慶徹底瘋了,眼睜睜的看着至親之人一個個撒手人寰對他的打擊太大,以至於在生命的最後階段裡,他連最基本的思維能力都無法維持,只是瘋瘋癲癲的抱着安宅冬康那顆腐爛發臭的首級誰也不讓碰。
即使是他的親叔叔三好康長也被毫不猶豫的斥出天守閣,親戚之類的東西在他眼裡如天邊浮雲般毫無意義,什麼叔叔侄子堂兄堂弟都沒價值,想要領地拿走想要權柄拿走,在此世早已了無牽掛。
三好長慶瘋瘋傻傻的反覆唸叨着:“我以身立三途川,彼岸花開如鮮血,試問三途川深淺,火照路上行一程……”
永祿十年初,三好長慶在勝龍寺城天守閣裡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他的死去意味着三好家由此進入動盪混亂的時代,三好三人衆與鬆永久秀爭權初露端倪,年輕的三好義繼毫無主見成爲兩個集團的牽線木偶,京都的混亂和流言也是籍於此產生。
“三好家就此落入三好三人衆與鬆永久秀的手裡,公方殿下還爲此興奮的徹夜不眠,舉行盛大的歌會慶祝。實在太輕佻有失威儀了。”久我晴通是足利義輝的親舅舅,兼之爲隱退的従一位右大臣。所以批評幕府公方也毫不客氣。
津田宗及說道:“公方殿下高興的太早了,剛入夏三好家的少家督上洛,三好三人衆就當着衆多幕臣的面前耀武揚威一把,還從公方殿下那裡索要上一字拜領,公方殿下這才明白自己境遇沒有根本轉變。”
足利義輝受到難堪的小到情報在高級武士圈子裡不算秘密,津田宗及作爲堺町納屋衆核心成員恰好能出沒到那個圈子,並且擁有着自己的特殊情報渠道得知一些具體細節,他敢說出來的那就不叫江湖傳言。全都是經過嚴格篩選的優質情報。
這些年與關東足利家合作比以前更加豪富,又身兼堺町著名文化人的身份與京都的豪商來往甚密,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的情報,因而對畿內的變局有獨到的理解,足利義輝的情緒大起大落經歷大喜到大悲的過程正是基於這條類似謠言的小道情報。
大館晴光當然也知道有這麼回事,可他是臣子總不能議論主家被羞辱的醜事,只得顧左右而言他:“三好三人衆應該在謀劃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吧!在京都飛揚跋扈遠甚於三好修理殿在世的時候。放任他們隨意行動果然是個糟糕的選擇,總覺得京都會有不詳的事情發生,不能讓人安心。”
……
相隔只有幾十公里外的京都城東山腳下慈照寺偏殿內,妻木熙子輕聲哼唱着歌謠把四個女兒哄睡着,即使生活優渥不需要她自己親自照顧孩子,這個固執而又溫柔的女人依然堅持餵養撫育自己的孩子。
離開孩子的房間。看到丈夫取出那把深愛的太刀反覆擦拭着,雪亮的刀光在燭火的映照中閃着點點寒光,明智光秀的眼眸裡充滿狂熱和執着,就像欣賞絕世珍品般一遍又一遍的打量着手中的太刀。
“殿下,孩子們都睡下了。”妻木熙子緩緩的坐在身旁依偎着他。每次依靠在寬厚的肩膀總會讓她感到無比的安心,單純固執的女人總是這樣。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丈夫永遠是當世最優秀的武士,事實證明也證明她是對的,明智光秀帶着家臣離開美濃的選擇沒有錯,他確實是位了不起的優秀武士。
“這是我光秀第一次受到賞賜,現在回想起離開江戶城的時候,公方殿下親手賜予太刀、大鎧、戰馬的恩賞,依然久久不能忘懷啊!”明智光秀手握太刀凌空比劃幾下,幽深的刀刃閃過片片雪白,眼花繚亂的劈殺刺擊沒有絲毫分差,對身旁的夫人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妻木熙子熟悉丈夫性格,從他的呼吸節奏以及說話的方式裡可以察覺到丈夫非常激動,便笑言道:“公方殿下一定是位非常威嚴的武士吧!”
“熙子一定不知道吧!在東國能得到太刀、大鎧、戰馬下賜的武士不超過兩掌之數,每一個人都是名震關東乃至天下的有力武士,我光秀以一介寂寂無名之身得此厚待,縱然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明智光秀的言辭鏗鏘有力,目光堅定如鐵,全然不似往日溫文爾雅的樣子。
妻木熙子微微一笑:“妾身覺得殿下的新坐騎非常威風呢!聽說幕府內的很多武士都很羨慕,想必公方殿下也是很重視殿下的。”
“公方殿下很和善也很器重我,當我表示願意出仕關東將軍府的時候,公方殿下說非常欣賞我的才華,不過京都更需要有武士留守着,於是我就回來了……”明智光秀說的含含糊糊,似乎有意掩蓋一些東西,若換做其他人在場,或許會察覺到明智光秀語焉不詳的背後隱藏着一些東西,妻木熙子只是個單純女人,即使聽出一些微笑的差別也想不到那麼深的層次,
收起太刀雙手平舉着恭敬的放回供奉臺上,轉過身來輕輕撫摸妻子的臉頰,愛憐的說道:“如今我是幕府奉公衆四番隊番頭,晉升幕府有力武士的層級,家中不缺錢糧也不缺侍女,阿熙就不要再幹繁重的家務事了。”
“侍女們粗手笨腳的,妾身怕她們做不好弄壞東西,畢竟家裡的東西都是妾身自己收拾的,想起會用到自己就能做找到。換做侍女的話一定會弄的手忙腳亂的。”妻木熙子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即使在京都她那張如花似月的俏臉和白嫩肌膚也能排在前列。只可惜漂亮的臉蛋被幾個猙獰可怕的皰疹傷疤給生生破壞掉整體的美感。
明智光秀暗歎一聲,心懷歉疚地勸道:“侍女們做不好沒關係,亂糟糟的沒關係,摔壞東西也沒關係,只要有阿熙的指導想必一定可以儘快上手的吧!畢竟阿熙是美濃最美麗最勤勞的女子呀!”
“殿下不要這樣誇讚,妾身蒲柳之姿侍奉殿下已經很幸福了呢!京都城裡那麼多美麗的公主比妾身好看多了。”妻木熙子臉色一紅,扭扭捏捏的說道:“殿下的吩咐,妾身明天就會安排侍女們去做。”
兩人又說會兒話。待二更時分妻木熙子吃不住睏意,迷迷糊糊的依偎在他懷裡睡着,明智光秀輕輕抱起妻子放在寢具裡蓋上被子,起身吹滅蠟燭輕輕走出房間,寂靜的迴廊裡看不到一個蹤影,作爲寄宿的武士也不方便讓侍女們一起住在寺內,就吩咐她們白天進來侍奉晚上回到寺外的町里居住。
四目眺望發覺慈照寺裡早已燈火盡暗。做完晚課的僧人們早早的休息,寺院外圍的幕府軍營也非常安靜,守衛京都不需要正經的挖土堀塹壕,也不需要日夜不停的守衛,三千軍勢只需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可。
明智光秀站在迴廊上耐心的等待着,過會兒就看到陰暗的角落裡走出一個黑衣武士。這武士就是才與上泉秀綱會過一面的服部保長,神出鬼沒的前任服部半藏依然保持着撲克臉的表情,只是衝着他輕輕點頭就算打聲招呼。
這不是明智光秀第一次見到他,五年前他就在慈照寺裡與服部保長打交道,他很清楚眼前這個其貌不揚年紀介於中年與老年之間的武士很不簡單。似乎曾身居關東將軍府內的重要職位,因爲某種原因回到京都負責情報蒐集鑑別以及聯絡取次。
明智光秀走上前。輕聲問道:“公方殿下有什麼新的吩咐。”
“京都大亂在即,日向守殿須得做好心裡準備,在需要出陣的時候務必不要遲疑,一切以保住目標人的絕對安全爲上。”服部保長的表情萬年不變,就連說話的強調也是平鋪直敘,缺乏語氣裡必要的險峻起伏。
明智光秀遲疑道:“這麼快就要亂了嗎?在下明白了,這三千軍勢裡我有把握掌握其中的一千八百人,剩下的一千兩百人還無法控制,會不會對公方殿下的大業造成危險。”
“日向守殿須得謹記一點,公方殿下沒有任何大業或者野心的企圖,此話出的君口入得在下之耳便可,不希望第三個人再聽到相似的話。”腹部保長毫不猶豫的訓斥幾句,又說道:“一千八百人還不夠,再多一點超過兩千人以上最好,五番隊番頭大館輝光,三番隊番頭朽木元綱會全力配合日向守殿的行動。”
明智光秀滿面羞慚的一躬身:“抱歉,在下省得了,下次一定謹記。”
“記住下面的話,我只說一次不會重複第二遍,還是老規矩出的我口入的你耳,不得有第三人探知包括日向守的親眷家人。”服部保長不緊不慢的說道:“三好三人衆將會在近期異動須得緊急注意,一旦發現其有不正常的舉動必須立刻行動,他們極有可能會對幕府將軍殿下動手,日向守殿的任務就與即將發生的事件有很深的關係……”
明智光秀沒有蠢到去詢問他怎麼知道三好三人衆就有異動,早在十幾年前就流傳着一則傳說,說是鎮守府大將軍足利義時配下有一支神秘忍軍,這羣人個個身手了得神出鬼沒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據說他們有着不可思議的力量,能夠斬妖除怪爲關東公方平定東國立下許多功績。
以明智光秀的豐富學識和智慧閱歷,當然不信這幫忍者能有這麼神通廣大的本領,不信不代表他會懷疑被足利義時器重過的武士有多少本事,起碼服部保長那一手神出鬼沒的本領就不是正常武士所能做到的。
“……去歲平島公方足利義維中風癱瘓,時值三好修理殿彌留之際。三好三人衆第一次聯絡平島公方企圖行不軌之事,因三好家內外紛亂人心不定而暫時作罷。今年八月三好家少家督上洛成功拜領上一字改名三好義繼,鬆永久秀接觸三好三人衆密談三次內容不得而知,三好政康前往阿波國平島御所接觸平島公方家次期限家督足利義親,具體交談內容不明……”
服部保長的嘴巴像轟鳴不停的鐵炮,一大通記錄劈哩啪啦的一氣呵成的念出來,其語速迅疾讓明智光秀乍舌不已,明智光秀聽的眉頭越皺越緊,直到這通話念完才低聲說道:“這三好家是真要對幕府將軍殿下行廢立之舉。難道他不知道公方殿下是幕府的支持着嗎?”
“不得而知,以手中的情報無法直接判斷真相,或許害怕或許不害怕只在一念之間。”服部保長淡回了句模棱兩可的話。
明智光秀抱着雙臂在庭院裡來回踱步,嘴裡還喃喃說道:“按道理三好三人衆應該謹慎剋制,按道理以公方殿下的強盛,畿內羣豪應該束手待斃,按道理以東海道的局勢。織田彈正殿應該放棄鬆平家康……可是這些道理爲什麼一個都沒達成呢?”
“按道理日向守殿拜領朝廷賜予的従五位下日向守,得到幕府將軍殿下的器重和提拔,應該一心一意的爲幕府效忠,按道理公方殿下領受幕府的封許……”服部保長本想奚落明智光秀的思想太天真幼稚,只是不小心說道犯忌諱的話題就連忙閉上自己的嘴巴,繼續說下去就會說道足利義時。
明智光秀也很明智的閉上嘴巴。他也知道許多東西不是按道理就能解釋清楚的,低嘆一聲道:“按道理幕府公方殿是徵夷大將軍是天下共主,應該被天下羣雄無條件的擁戴,可這一切從沒發生過,按道理京都大內裡的當今天皇是萬世一系的至高者。應該讓被天下黎民共同擁戴,這種事情也從未發生。如果講道理就有用就沒有我們用太刀殺人的武士了,讓公卿們講道理講死天下的武士便是。”
關東足利家那麼強,還要被各種強加於身上的名份影響着束縛着,就因爲他是幕府名門處在幕府體系裡最接近頂層的存在,足利義時的每一言每一行都會被人過度解釋成若干種含義,有些解釋與他所要表達的本意背道而馳,這就是名望加深帶來的不利影響。
織田信長是關東足利家的盟友,依然決心捨棄姻親盟友的關係保持絕對獨立,並且不斷的向東海道以及靠近畿內的一側動手,在三河國惹出大亂子的鬆平家康被收留也顯示出織田信長的戰略思維在不斷變換着,從側面說明此人的野心和決斷並非簡單的趨利避害所能左右,至於足利義時與織田信長的盟友關係到底有多穩固,恐怕只有兩個當事人纔會心知肚明。
三好三人衆以及鬆永久秀的情況想來也相差不大,可以確定的是三好三人衆綁在一起也抵不過一個三好義賢,鬆永久秀更加不能和心神正常的三好長慶相提並論,三好三人衆就是羣自私自利依照狹隘思維行動的有力武士,鬆永久秀則是個純粹的陰謀家兼職佞臣。
他們就相當於寄生在三好長慶所構築體系內的一員,隨着三好家的參天大樹朽爛到即將倒下,這幾條蠹蟲懷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準備趁機乾點驚天動地的大事,並以此積累足夠的威望影響來爭奪三好家最後這點家業的歸屬權。
“廢黜流放將軍殿下,再擁立一個更傀儡更聽話的新將軍嗎?這有什麼意義?難道指望這個傀儡能指揮動關東將軍府的意志嗎?”明智光秀並不在乎三好三人衆不顧一切的行廢黜之舉,而不太不理解換個傀儡到底有多大意義。
“三好家那些武士會想那麼遙遠的話,一定不會出現讒言害死安宅冬康的事情吧!”服部保長輕哼一聲道:“還有三好義興之死也與鬆永久秀脫不開關係,有情報顯示三好義興急死前的半個月曾與鬆永久秀會面,並接受一些大和國的土產禮物饋贈,三好義興死後殘存的土產禮物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察覺他對鬆永久秀的稱呼很不客氣,明智光秀覺得服部保長手裡應該是有一些更確鑿的情報,於是就說道:“鬆永久秀心思陰沉心狠手辣,他的弟弟內藤宗勝是三好家中的有力大將,據說一條胳膊殘廢還是敗左近殿所賜,另有鬆永久秀的嫡子鬆永久通暗助前古河公方作亂,此一族確實不是良善之輩。”
“閒話不多說了,公方殿下的意志不可更改,確保目標人的安全不得有誤,另外還要保證京都城中不要出現大火,上次的京都大火燒掉半座城市,耗費那麼大力氣辛苦重建起來,絕對不能再被那羣人給一把火燒掉了。”服部保長對他點頭致意,三兩步走到黝黑的角落裡消失無蹤。(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