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二十年初,春日山城天守閣,長尾景虎拿着吉良義時寄來的信陷入沉思,剛剛過去的那一年發生了許多事情,首先是長尾景虎聽從吉良義時的建議,認上杉定実入道玄清爲猶父,名義上拿到越後國主的位置。
接着他又在半個月前,派出使者上洛向朝廷與幕府獻禮,幕府打贏了至關重要的合戰並奪回山城國的控制權,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出乎意料的就是這個被越後一干家臣小看的孩童家督,這一前一後這麼大的反差讓春日山城的一幫重臣們跌碎一地眼鏡,當然如果他們真有眼鏡的話。
這次上洛向朝廷與幕府獻禮的主要意義,還是獲得幕府的白傘袋、毛氈鞍覆的使用權,也就是越後國主的地位認可,這是他父親長尾爲景時代就慣用的手段,有了越後國主上杉定実的認可,再從幕府獲得國主的許可令,他覺得自己這個新一代越後國主的地位可以穩固了,可是下一步該怎麼辦,長尾景虎還是有些拿捏不定,而這時吉良義時的來信給了他一個新的選擇。
“古往今來朝廷幕府所奉行之法度乃爲順應天道之大義也,今有守護之名是爲匡扶幕府守備領國安一方民心之重責,今度社稷崩壞道義淪喪,東國之民且不知有天皇將軍,唯知相州北條,甲州武田,駿州今川之輩,此乃大義淪喪也!而今長尾殿卻以國人謹守家園,相互扶助共同守望領國之小義,而放棄挽救朝廷幕府之大義,試問兩相比之,以何爲重?”
長尾景虎眉頭微蹙,覺得用“義”字一釋似乎別出機杼,此一言一語氣勢磅礴猶如洪鐘大呂振聾發聵,長尾景虎搖頭嘆息片刻,忍住說話的慾望繼續看下去。
“今甲斐武田入侵信濃而亂,雖有村上、高梨等武家相抗,亦難阻其鋒銳!若長尾殿放任自流使其任意擴張,有朝一日必將橫掃信濃,挾兩州之威勢入侵越後,以長尾殿之能,越後武士之勇亦難言必勝,屆時守土防衛團結人心必爲第一要務,匡扶幕府之志又從何談起?”
讀到這段話長尾景虎遲疑了許久,他有些困惑謹守“不犯”是他從小立下的志向,雖然許多家臣對他的這一志向很不理解,但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的想法,只有妹妹虎姬大概知道一些,這一直是藏在他心中的秘密。
說起來很好笑,他有這種想法還是因爲他的父親,一代梟雄長尾爲景以下克上,在越後乃至關東掀起一場巨大的動亂,最後他父親卻因爲過於驕狂,引起上杉定実及其一門上條定憲,上杉家譜代家臣宇佐美房忠、宇佐美定滿父子,以及揚北衆的聯合反抗,險些丟掉長尾家數百年的基業。
就因爲這場波及整個越後的巨大動亂,讓縱橫越後三十年的長尾爲景深受打擊,於天文五年讓位給嫡子長尾晴景,並於天文十一年末鬱鬱而終,當時尚在林泉寺出家做僧人的長尾景虎,穿着一身鎧甲出現在他父親長尾爲景的葬禮上,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
當時越後新的動亂苗頭已經很明顯了,爲了作戰長尾一族都在四處招攬兵馬,當時有人看到年僅十三歲的長尾景虎就問他爲何如此,他就說:“今度越後爭亂再起,我以守護代之一族當身先士卒,身批大鎧是爲了隨時出陣做準備。”
以幼齡就顯示出不凡的才能,從而被長兄長尾晴景委派,隻身前往陌生的中越栃尾城坐鎮,並以此收攏了他的基礎班底七手組,後來引發他兄長的忌憚,生出新的動亂也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事情,因爲他成長經歷的緣故,使得他對下克上有着極大的反感,說不上憎恨自己的梟雄父親,但潛意識裡總不願意做和他父親一樣的事。
“且武田、今川、北條之輩私定盟約,約定各自攻略相互守望;武田攻信濃入越後,北條侵武藏霸關東,今川入主三河掃蕩上洛,若天下人皆如長尾殿這般謹守國門不得他國寸土,以一隅之地又如何對抗彼數國兵勢?想必用不了多久,關東北陸必將落入其手,屆時越後爲武田鯨吞,關東爲北條獨霸,長尾殿當如何自處?忠誠幕府的仁人志士又該當何去何從?”
“這位吉良殿下的言辭還真是犀利啊!”長尾景虎無聲的笑了笑,雖然覺得吉良義時說的有些危言聳聽,但這種假設也不是沒有道理,武田家自天文之初北侵信濃,經歷十幾年苦心經營已然霸佔信濃半壁山河。
現在能被村上義清阻攔多時已屬不易,如果他不插手整個信濃很快會落入武田家之手,多到那時武田家合兩國之力攻掠越後,以他之能也要費盡心機抵禦,更不要說匡扶幕府,揚武家威名的事情了。
“……因此長尾殿切不可爲小義而損大義,重用賢臣訂立法度,廢除守護使不入,撤併關所加強領國凝聚力方能將一國之力集於一點,近可守護一方懲罰亂國之輩,遠可匡扶幕府一掃幕府衰退之勢,他日功成名就之時可歸還失地武家之領地,長尾殿亦可卸甲入道於京洛名山間參禪修法,此所爲豈不是大義當身之道呼?若能殺萬人而救億萬人,即便清譽受損又有何不可?”
長尾景虎攥着信紙沉思良久,直到小姓提醒他該休息的時候,才驀然發覺外面的天色已是漆黑一片,他轉身將信紙遞到油燈前遲疑了會兒,嘆了口氣又把信箋收進書架之內,看着窗外暗淡的夜色,淡淡說道:“吉良殿下說的都是金玉良言,可惜啊!越後還是不穩啊……長尾政景,我到底該如何待你呢?”
世界在迅速變化着,南蠻人的傳教士來了,他們開着日本人從未見過的大帆船來到了堺町,據說當巨大的帆船駛入大阪灣的時候場面極其壯觀,那些紅毛黃毛的南蠻人拿着各式各樣的小東西到處登門送禮,聽說他們是來進行貿易來往的,他們打算開闢一條新航路,並且還要傳教。
陪同南蠻人的是一個叫彌次郎的薩摩鄉士,此人據說在薩摩犯了事逃難到南洋,結果遇到了沙勿略一行人併成爲他們的翻譯,接着他又很快被洗禮成爲天主教徒,此次來到近畿這位教名“保羅”的薩摩鄉士,用那着一口薩摩土鱉鄉下腔在到處宣傳天主教,這段時間他可比沙勿略要興奮的多。
大概是第一次來到京都,也可能是懷着什麼不可理解的夢想,總之他惹了許多人厭煩,尤其是朝廷和幕府的公武名門們,對這個鄉下來的南蠻教徒很討厭,偏偏他還沒有那個自覺,每每陪同沙勿略出席活動就會張開嘴巴滔滔不絕的灌輸南蠻教的東西,已經幾次被一些崇信佛教的武士們怒目相視還不收手,因此也差點釀出了大禍。
在京都惹出諾達風波以後,沙勿略還是滿懷失望的走了,他似乎對朝廷和幕府的無力感到灰心喪氣,又發覺日本對中原文明的嚮往和親密,就決定離開日本前往明國看一看,在他看來只要獲得大明朝的傳教許可,他們這些傳教士才能獲得幕府的傳教准許。
這也就是所謂的迂迴路線,只是他還不清楚明國正在閉關鎖國,他去那裡真的有用嗎?沙勿略一行的教團來訪只能算是一個小插曲,他們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承諾就失望的離開京都也毫不奇怪,對於京都的町民們來說這只是一個小趣聞,一個微不可見的波瀾罷了。
忙完阪本城的正如,吉良義時還要繼續修行學習,這次學習的是臨濟宗的禪法,主要學習的是大德寺與妙心寺兩派,妙心寺派是從大德寺分出的分支,說起妙心寺就不得不提大德寺,此時距離大德寺第七十七世主持,正法大聖國師古嶽宗亙病逝後三年,大德寺主持已經傳到了第一百零二世江隠宗顯,近幾十年的新僧人,棄嫌五山派的守舊格式而走向大德、妙心二寺修行。
妙心寺的勢力極大,比起本宗的大德寺還要強大許多,遍佈六十六州數千座末寺是禪宗諸多派別裡最繁盛的一支,大德寺開基是宗峰妙超大師,宗峰妙超大師的弟子徹翁義亨繼承了大德寺住職,另一個弟子關山慧玄,就離開大德寺在不遠的地方建立妙心寺,此二位嗣宗峰妙超的禪風,在室町時代被喻爲傳統備在大德,創造在妙心。
因爲兩派同出一源,又彼此各有不同,如同一個父親的兩個嫡子相互爭奪家業一樣,大德妙心兩寺也是相互對立着,因爲兩家同在京都腹心地帶,在京都活動時經常碰到一起,也促使兩派的關係更加不和睦,不過總體來說還是妙心寺壓過大德寺一頭,無論是已故的一休宗純,剛去世的古嶽宗亙,還是目前正在堺町十分活躍的大林宗套,都在試圖扳回劣勢的局面。
當然這些與吉良義時沒多大關係,雖然他家祖傳的菩提寺是妙心寺派的,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去學大德寺的禪法,許多高僧在年輕時都曾去修學過其他宗門的佛法,吉良義時雖然不想做高僧,但是也沒那麼多門戶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