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山勢奇特,崖下有崖,深不見底。
籠子這麼直接摔下去,寇天官順着崖底看去,只見黃沙與煙塵繚繞,最後將那籠子以及裡面的大東西盡數湮沒。
包括那幫從地道里掉下去的人,想要上來,約莫很難了,寇天官這麼想着。
雲霧與煙塵齊飛,直到崖底看不見,寇天官纔回過頭去,迎面卻對上那紅衣女子小鹿受驚似的模樣。
也在寇天官回頭看去的時候,一團泥沙準確無誤地朝他面門扔了過來,糊了一臉。
報應來得如此之快。
寇天官將臉上的泥沙一抹,當即拔腿追了上去,“我打死你。”
紅衣女子想也不想地,也拔腿就跑,可她似乎和她兄長不同,沒兩下就被寇天官給抓到,揪住她的後衣領,“你還跑,說,你們千里迢迢翻越古蹟來到不荒山,想幹什麼?”
寇天官說着,還想去扒開她的嘴,“我看看你的獠牙。”
“你可惡。”紅衣女子有種被冒犯到的委屈,甩開寇天官的手一個巴掌過去,徑自抹着眼淚到懸崖邊上大喊着她兄長。
馬車內,靈女聽到紅衣女子的哭聲,也管不了霍翎了,徑自下了馬車來到紅衣女子身邊,眼裡也同樣閃着淚花,但她顯然更加鎮定。
靈女雙手結印,如似靈臺聖女那般感知着常人所不能感知的東西,她鬆了一口氣,按在那紅衣女子的肩上,“阿妹,放心吧,他們還活着。”
“真的?”阿妹轉悲爲喜,腮邊還掛着淚珠。
但靈女卻有抹不去的憂愁,“我們得想辦法下懸崖,沒我在身邊,靈物怕要甦醒了。”
靈物?
她說的是籠子裡那條鋼鐵骨架嗎?
寇天官等不得她們說清楚怎麼回事,在她們要轉身的時候,從腰間拔出匕首橫在兩人跟前,“我不管你們從哪裡來,但……”他瞅了一眼懸崖底下,眼裡有自己的計量,“你們帶來的那東西,太邪門!”
“我嫂子懷有身孕,你想做什麼?”紅衣女子上前來擋住。
然而,靈女卻按住了女子的肩,示意她莫要衝動,道:“那你想怎樣?”
寇天官倒被問懵了,但旋即他看向馬車那邊,道:“聊聊。”
靈女和她家妹子也不反抗,跟着寇天官上了馬車,而霍翎則在外面趕車。
山道上,馬車行得不快。
馬車內,靈女和紅衣女子坐在一側,寇天官則坐在另一側。
寇天官甩了甩手裡的匕首,斜着身半倚在自己的一邊膝上,問:“你們是什麼人,來這裡做什麼?”
“你知道的,從北境翻越長城而來,爲……”靈女頓了一下,眼裡有沉吟,但稍後又繼續隱晦地道:“那個東西而來。”
“什麼東西?”寇占星脫口而出,但立刻又意會到她說的是籠子裡那種東西。
正好,寇天官也想知道,那東西的來源到底是什麼。
爲什麼遠在長城外的北邊荒跡也有這種鋼鐵機械活物,不荒山也有……寇占星沒法忘記看到“玄機”的時候,她皮下的那種骨骼與脈絡轉動。
這種東西,根本就不是人。
但是卻披着人的皮囊行走,若不將她剖開,是根本察覺不到的,倘若……寇天官不敢往下細想。
“那是什麼東西?”寇天官又問了一句,但怕靈女沒法理解自己的意思,又添加道:“我說的是那堆鋼鐵機械。”
靈女仍舊沉吟了一下,朱脣正待輕啓時,寇天官卻伸出手,阻攔了她剛想說的話。
“你最好給我說實話,因爲我知道那些機械東西,會走,會動,如果再披上一層皮的話……”寇天官沒有往下說,盯着眼前兩女,故作神秘,一副別想糊弄我的模樣。
但實際上,他所知道的也只有這麼多,他必須從這幫人口中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這些東西,有什麼意圖。
果不其然,靈女和紅衣女子對望了一眼,的確是沒想到眼前這少年居然知道的這麼多。而後,她又再度陷入了沉吟,這一次沉吟的時間,略微長久些。
裡頭安靜了下來,在外頭駕馬的霍翎忍不住回頭看了身後一眼,什麼都看不到,但心裡的各種疑問卻越發地多。
不知怎麼的,她總覺得,最近的寇天官總是怪怪的。
但現下,她只管駕好車就行了。
馬車還在繼續行走着,傍着落日行走。
馬車內,沉吟了許久的靈女終於開口了,“我們北邊苦毒,常年遭受詛咒而活。”
聽到此處的時候,寇天官和外頭的霍翎不約而同心裡一怔,這與不荒山地界世代揹負詛咒,不得離開這片地界,似乎有某種相似之處。
寇天官按下性子,沒有開口,等着靈女繼續往下說。
“據北城靈書上示,西南詛咒之地,有靈!而我們北邊有骨……”靈女稍稍一頓,擡頭望寇天官,“所以,我們來找靈魂的。”
“帶着我們的蛇骨,來到西南。”
靈魂?
寇天官暗自琢磨着,北邊有骨好理解,籠子裡那骨架簡單直白,但靈魂是什麼?寇天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李瑤之從龍脈裡帶出來的那個女人。
代號玄機的女人。
想到那個女人,寇天官就沒能忍住多瞟了紅衣女子一眼。
“看什麼看?”女子性刁,瞪了寇天官一眼。
寇天官嘀咕了一句“誰愛看你”,然後又陷入了思忖當中。
回想着那個代號叫做玄機的女人有什麼特點。她有着械的骨架,人的皮囊,還有什麼?
寇占星忽然發覺到一件事,她有靈魂的。如果不直接剖開她的皮囊,她壓根就跟普通人沒什麼區別。
寇天官豁然開朗,原來這幫人,來找這個。
“那你又是怎麼回事?”寇占星意指她在懸崖邊上感知的模樣。
靈女也不隱瞞,照實說:“我能與械相通。”
寇天官愣住了。
這倒是新奇,有人聲稱能和鬼神相通,能和鳥獸相通,就是沒聽說過,還有能和鋼鐵相通的。
寇天官又詢問了關於北邊是怎麼樣的,靈女大部分說得隱晦,但寇天官也理解,畢竟從眼下看來,雙方似乎都不怎麼待見對方。
不說真話,自然在情理之中。
於是,寇天官也不再追問,任由着霍翎駕着馬車回到他家裡去。
幸而是他們回到村裡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路上沒有遇到什麼人,寇天官家中又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勉強來說還再加上一個鋼鐵人。
從靈女的口中,它們叫做械。
寇天官將靈女和那紅衣女子關在一間房中,那靈女還大着肚子,得留個他們的人照看,否則出什麼事的話,寇天官擔待不起。
將兩人關在房裡,寇天官將家裡的乾糧送了一些過去,然後就將門給鎖上。兩個弱女子,難不成還能破門而開。
等到將這一切安排好,寇天官轉過身來的時候,耳朵又被揪住了。
“寇天官,你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你看不出這幫人來意不善嗎?你還將這兩個女人帶回來?”霍翎忍了一路的脾氣,這會終於全部爆發出來。
寇天官掙開霍翎,叫了聲疼之後,神情卻嚴肅起來,他認真地看着霍翎,道:“我有個大膽的猜測,他們是來挖龍脈的。”
“你怎麼知道的?”霍翎以爲他會編出各種理由來,卻這怎麼都沒想到寇天官會說關於龍脈的。
龍脈是他們世代守護的地方,絕不可能隨便拿出來戲謔的。
“因爲,我進過龍脈。”
聽到寇天官這話,霍翎陡然瞠大了雙眼,正當張口驚呼出來的時候,寇天官實在是太過於瞭解她,徑直將她的嘴給捂上。
“我沒騙你,我和少主一塊進的,還帶出了東西,這東西……”寇天官在醞釀着該怎麼解釋清楚帶出來的械,“我今天在這幫人帶來的籠子裡,也看到了,所以我篤定這些人絕對是衝着咱們的龍脈而來。”
霍翎瞠大的雙眼慢慢地恢復正常,寇天官這才緩緩將手給鬆開。
霍翎尤然半信半疑,“什麼東西?”
寇天官說得神神秘秘,今天那籠子裡的東西寇天官只看了一眼,就直接踹下山崖,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他如此忌諱?
寇天官轉頭看向了自己的另一個房間。
那個房間也閉門,同樣帶着鎖,時不時地那扇緊閉的門會有“咚”的一下,像是裡面有什麼東西輕撞了一下似的。
“你家裡有人?”霍翎指着那邊疑惑問。
寇天官思量了半天,還是決定帶她看一下。
只是,在走到門邊拽起鎖將要打開的時候,寇天官又特意叮囑,“霍小翎,我先提醒你,千萬做好心理準備。裡面這玩意……可能會嚇到你。”
霍翎皺眉。
寇天官將鎖給打開,推開門去。
夜色昏暗,裡頭也昏暗,只有推門進去的時候,外頭的光投照進去,映出了斜長方形的一道光影,還有門口兩人的身影。
而在裡面,那隻鋼鐵械人正垂直站立,腰身卻直直地往下壓,朝着裡面的牀底下努力地伸頭探進去,不知道在幹什麼。
當它意識到外頭有人開門進來的那一刻,械人歪着着頭看過來,用那一雙深黑的眼洞看着門口兩人。
彷彿,這兩個人的到來驚嚇到了它,械人原本就歪斜着頭的模樣,又往下歪了幾分,可能機擴槽口出現問題,它在歪下去時候忽然聽到“咔”的一聲聲響。
下一刻,它頸部鋼管口連接着的那顆頭顱,“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一路朝着門邊滾滾滾……直到最後停在霍翎腳邊。
而那架械人,彷彿忽然卡殼了,也是“啪”的一聲,原本直立的身形,忽然關節像是全部鬆散了似的,整架械人全癱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也不知道這具械人還有沒有得救。
在和霍翎驚得眼珠子快掉了,站在那裡整個人僵住了,嚇得牙關不住地打顫的時候,寇天官就顯得淡然許多了,畢竟該嚇過的他也嚇過了。
現在這樣看,這械人估計也沒什麼能耐,除了掉腦袋。
“這,這這這這什麼玩意呀,寇天官……你你你你從哪找這麼邪門的東西?”霍翎結巴了半天,終於纔將話說全。
“從龍脈裡帶出來的。”寇天官彎下身去撿起那顆鋼鐵頭顱,定定地說道。
仔細看,這做工還真是不賴,如果顏色不是金屬色,而是真實骨頭的顏色,真能以假亂真。
不管是不是真的死人骨頭,這東西委實過於逼真,剛進門那一會……與這械人直視的那一刻,她甚至能從這空洞的眼眶裡看到了它的驚嚇。
一個鋼鐵人,也會有驚嚇?
“我們世代守護的,就是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霍翎渾身泛起寒意,不禁往後邁了一步,離寇天官手上的頭顱遠一點。
寇天官沒發反駁霍翎的話,只能點點頭,他將目光從那顆頭顱移開,看向霍翎,“今日,我在那些人運送的籠子裡,也看到了這種東西。”
寇天官將手裡的頭顱擡起,映着外面的夜色,這頭顱泛着刺刺銀光,十分惹眼。
霍翎不禁將頭往另一邊看去,目之所及處,只能看到那扇緊鎖的門。
那扇門內,兩個女子兀自啃着乾糧,先填飽肚子再說。
紅衣女子意思是先想辦法制服寇天官,然後再到紅崖那邊尋找兄長的下落,既然靈女說他們還活着,那就一定活着。
然而,靈女卻十分沉着,“我現在身子不便,貿貿然行事不好,看那少年樣子不會傷我們,你I先耐下性子,等等。”
“等來做什麼?”
“等機會來,你藉機出去,我在這裡拖住他們,只要和你兄長取到聯繫,纔有翻盤的機會。”靈女說着,緩緩地閉上她的眼睛,用她的靈智不斷的往外擴散。
她天生,有種能感知到械的能力,靈女緩緩睜開眼睛,默然說:“他這裡,也有一架機械。”
“什麼?”這是紅衣女子沒有想到的。
“這裡有龍脈,興許他們比我們早窺探到聖物的秘密呢?”靈女說着,嘆了口氣,“只希望,紅崖那邊沒事纔好。”
紅崖那邊,怎可能沒事?
深夜月色照下的紅崖,亂石堆起的崖底如同小山一樣,在光影下竟也有嶙峋之感。
在深鑿進去的山道里,北邊來的那些人逐漸轉醒過來,睜開眼的時候看到他們的頭,那個中年男子一人當先,身影斜長地拉入身後幽黑的山壁上。
而在那中年男子面前,是一座座木質房屋層疊,挨着對面整面山壁,接連着成片,佔據整個崖底。
鱗次櫛比,圍樓成連,如此極具特色的建築,北邊來的人哪裡見過。
就在那中年男子往前一步的時候,在那一座座樓閣正前方,那條隨着他們一併被踹下來的鋼鐵巨蛇,此時正盤在樓臺前方,遙遙豎起那倒三角形的頭。
朝着中年男子他們,滋着突出它鋼鐵絲線般的蛇信!
活了,籠子裡那大傢伙。
沒有皮囊的巨蛇,唯有一堆骨架,由頭骨、脊柱和兩邊數之不盡的肋骨所組成,它沒有蛇的皮與鱗片覆蓋,唯有那多得無與倫比的脊柱和肋骨暴露在外。
猶如一條巨大的多足蟲,橫亙於此。
此時,這條骨架巨蛇,就這麼盤在紅崖的建築前,盤在對面山壁的衆人前,盤在這個紅崖的正中央。
彷彿這裡是它的地盤,彷彿,它是這裡的王!
山崖下的所有人哪怕此刻身上都有傷,但也全部都戒備了起來,看這樣子,隨時準備一場大戰。
然而,就在此時,身後那木質建築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忽然從中間騰騰地朝着兩邊亮起來,一排排掛在屋子前的燈籠,層層疊疊,如同追逐般地將亮光擴散開來。
隨之,最中央掛着“紅崖客棧”匾額的那扇門徐徐地打開,從裡面幽幽地傳來一道女聲:“既來者,皆是客。況又你們還帶來這麼大的禮物,真真讓我……”
“好生的驚喜啊!”待到女子的聲音徹底落下時,她的身影步伐,也已經走到客棧的前面,走到那條巨型鋼骨蛇面前。
滿崖底的燈籠色,映得巨蛇紅光影閃,映得女子姣好陰柔的面容多了幾分霞紅。
她滿眼的,驚喜!
山崖下,中年男子見這崖底居然還有別的人,不禁問道:“你是什麼人?”
但見那站在巨蛇身子底下的女子,聽到問話的時候轉過頭來,原本是一雙斜斜入鬢的雙眉,本該自帶三分英氣的,卻在這女子一雙深不見底的雙眸襯托下,多了幾分陰柔出來。
她站在巨蛇跟前,明明顯的那樣的渺小,可卻在她側首看來的這一眼,忽地又讓人叢生了一股企及天地般的魄力。
但見那女子,淡然地開口,“我呀,喚我宣姬即可。”說着,她又擡起頭看向那條巨蛇,問它:“我的代號‘玄機’,你呢?”
她在跟巨蛇說話?
衆人忽然面面相覷,一時之間疑雲籠罩。
但卻見,那條盤着下盤佔據在崖底的鋼鐵巨蛇,竟大大地張開了它的嘴,露出它張到最開的下頜,兇着巨牙朝那個叫做宣姬的女子而去。
巨蛇嘴巴張到最大,迎面而來是一股獵獵腥風,帶着鋼鐵的陰寒,吹得宣姬的墨發往後飛去,卻仍舊站在當處,不偏不倚地看着巨蛇足以將她吞下的嘴。
這女子,必死無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