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未曾怨恨過,臨走之時,還斬殺了宣姬在村子裡留下的械人,從年幼開始,寇天官便開始教育自己,終有一日,誅盡天下邪。
寇占星靠着冰冷的界碑,仰着頭看向天上。“老頭一生,肆意張揚,不將生死事看在眼裡,去過荒原遠漠,也去過上陽京畿,他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時間不夠他再去一趟北邊。終其一生都在斬邪,在研究它們,留下了天官兩冊給我。”
寇占星忽然有某種恍惚錯覺,似乎他此刻也在看着當年父親離開時候的那片天,“臨死時,四十不到,大夫說心脈衰竭,油盡燈枯。”
周圍風聲越甚,呼嘯着幾乎要掩蓋過寇占星的聲音,從遠及近,諸邪大步跨來的震動,聲響越來越近,幾乎要將界碑給震碎不可。
但霍青魚卻聽得真切。那是一種二十年便存在於不荒山的聲音了,來自過往,來自當年第一個與“邪”對抗的人的過往。
寇占星尤然記得父親臨死前的模樣,尤爲可怖。
父親雖然用鋼鐵改造了體格,但卻更加對比得原本人類的內臟的微弱不堪,再加上他強行衝出詛咒之地,肝臟肺腑更加比常人衰竭得快。
在臨死前些年的時候,父親已經開始從內腐爛出去了。連說話的時候都從口中胸腔裡透出腐朽腐爛的氣息來,極其難聞。
但步向死亡的腳步並不能影響他的開心,是真的開心。因爲李瑤之登基後不久就下達天子令,成立誅邪司,普天之下:誅邪!
“老頭口口聲聲念着少主幡然醒悟了,終於看清楚那個女人的真面目了。不過就是登上皇位的人開始清算舊賬了,兔死狗烹的時候到了而已。”寇占星伸出手,用指尖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彈出一顆悲涼的水珠兒,帶着某種諷刺。
“不過就是,狗咬狗的時候到了而已,他開心個屁!”寇占星大口吸着這深夜的冷空氣,說着嘲諷自家老頭的話,但嘲諷歸嘲諷,不妨礙他對老頭的敬仰。
“二十年前,這裡就已經發生過這麼多事了嗎?”霍青魚長呼一聲,最讓他訝異的是母親,原來在當年就已經受過這麼多的痛苦。
難怪她恨邪,難怪她恨宣姬。
原來在他這二十年來的平靜生活背後,是曾經掀起那樣的滔天巨浪,走出上陽京畿的,留在不荒山的……都有各自的過往。
但唯獨一樣,霍青魚心裡始終像梗着一根刺,他脫口而出,“玄機……”
玄機!
少年情竇初開,在淺嘗情一滋味之後,他捨不得啊!但是內心裡面始終有一種極其危險的想法在蠢蠢欲動。
“別怪我打破你的美夢,不荒山上那個女土匪,爲什麼,我始終信不過她?”寇占星一句話揭開了霍青魚始終不肯去捅破的窗戶紙,“因爲……她是宣姬!”
“她不是!”霍青魚矢口否認,聲音帶着惱怒,他直接站了起來,怒視着寇占星,似乎他一下子觸到了霍青魚的逆鱗,連說上一句都不許。
他強調,“她是玄機!”
這小子,倒有血性!
可寇占星卻垂頭苦笑,“你是讓那女人衝昏了頭腦罷!宣姬被從龍脈底下挖出來的時候,她的代號就是‘玄機’。你何必自欺欺人,是她騙了你罷了,說什麼尋找宣姬,玄機也是她的身體之一,她自己就是宣姬。”
宣姬有兩具軀體,一具是械人“玄機”。
另一具,則是佔據了紅衣女子的軀體,真正的人類身體。
這也是到很多年後,寇天官纔想明白的一件事。
“宣姬在下一盤棋,一盤能夠徹底翻盤,把上陽京畿甚至整個天下扳倒的棋。你覺得她真的會付情與你這種,一輩子都走不出這片鳥不拉屎之地的鄉野莽漢?”
寇占星話說得極其難聽,難聽到霍青魚直接一拳打在他的臉上,直接將他脣角打得青紫流血。
寇占星打不過霍青魚,是也懶得動手,他只伸出手擦拭了一遍自己脣邊的血,“呵呵,真是此情可鑑日月,你就這麼心甘情願被耍得團團轉?”
“她是玄機,”霍青魚仍舊強調着這句話,他們兩人在這邊的動靜,驚動了一路追過來的諸邪,諸邪正“砰砰砰”地加速,朝界碑這邊跑過來,一邊跑,一邊粗重又緩慢的聲音傳來。
“找……到……你……們……了……”
霍青魚沒有回頭,任憑諸邪震撼着前來,霍青魚仍舊看着寇占星,目光堅毅,“我爲什麼非要找到宣姬不可?因爲,我也要證明一件事,那就是……”
感受到震感逐漸接近了,霍青魚轉過身去看着諸邪那笨重的身影,口中的話卻沒停下來,“我要證明玄機是玄機,她不是宣姬,也不會是宣姬!”
說着的時候,已經不管寇占星會再怎麼嘲諷,霍青魚持雄獅,目視諸邪,迎頭衝上。
傻子!
被衝昏了頭的傻子。
寇占星忍不住在心裡怒罵了幾句,“她就是宣姬,你被騙了,大傻子!她只是宣姬設置的一道程序指令而已,根本就沒有玄機這個人,從來都沒有!”
她是宣姬!
創造出整個紅崖世界,越過不荒山,幫着李瑤登上皇位的宣姬,那個心機深沉到令人髮指的宣姬!
霍青魚豈會不知道寇占星心裡的想法,就連他自己,也是費了好久的力才說服的自己,此刻……他手持雄獅一路朝着諸邪巨大的身體劈砍過去的時候,刀鋒劃開諸邪身上鋼鐵的時候,就像是劃開了他的記憶。
仍舊是忍不住的回想。
回想自己在下到水底的時候,那座被青苔和泥沙裹住的城市,在那瀲灩水波灌滿的城市前面,那個站在其間的女子。
當時,隔着水波那個女子被捲起的青苔碎末所纏繞,她轉過身來的那一刻,霍青魚這輩子怎麼都不可能忘記那張臉的。
他沒有開口,卻在心底問她:“你是誰?”但是,他當時更想問的是,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那個站在水底新城前面的女子,分明就是玄機。端莊持重的玄機,在水底徘徊許久的玄機,眉目間盡是滄桑閱歷,天下在握的玄機。
無論是怎麼樣的玄機,就絕對不是那個自立山頭爲王,囂張跋扈的玄機!
爲什麼會是這樣?
霍青魚也清晰地記得,那個女子給他的回答,她對霍青魚清清楚楚的說:“我是宣姬!”
“她是宣姬!”
“我是宣姬!”
寇占星和水底玄機的回答,交替着在霍青魚的耳畔迴響。
“你們一個個的,宣姬還沒找到就先下定論。有些東西能假,有些東西怎麼都假不了。”霍青魚看着諸邪崴了一邊的模樣,揮刀去的時候只篤定着一句話。
“我就是想要證明清楚,玄機就是玄機,她只是不荒山上的大當家,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的女土匪而已,從來就不是……什麼宣姬,也不是什麼程序指令,她就是她!”
刀鋒破開了鋼鐵,凌空一刀揮砍下去,就連門前僅餘的一根鋼鐵柱也斷了,刀鋒破開的鋼鐵劃斷眼前紛紛一切,隨着霍青魚的話,一併落地。
諸邪支撐着身體的那根石柱被砍落,身子一下子傾斜,轟然一聲,整棟房子也傾倒在地,碾碎身旁野草,也蕩得塵土飛揚。
與之一同落地的,還有霍青魚手上的長刀雄獅。
霍青魚一身的裂痕,鮮血順着裂痕流淌出來,在霍青魚站不住半跪在地上的時候,那些血就順勢滴淌在草間。
諸邪暫時傾斜,寇占星壯大了膽子過來,扶住了霍青魚,本來想開口的。
但卻見霍青魚在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脣齒啓闔,說道:“不荒山的人,世代越不過這趟界碑,寇天官……也沒能例外。”
寇占星本想反駁的,父親不是出去了嗎?但想到父親臨死前的模樣,寇占星又無言反駁了。
“父親死時,肝腸寸斷,極其痛苦。”寇占星終究淡淡地說了這一句,於寇天官而言,這還是死於不荒山的詛咒之下,他出逃二十年,始終還是在命運的股掌之間。
“寇占星,你父親當年在堅持什麼?”霍青魚看着倒下的諸邪,忽然問。
“但行誅邪事,莫悔來時路。”寇占星毫不猶豫地說。
聞言,霍青魚笑了起來,是那種從肺腑裡傳達出的豁達笑意,笑着笑着,有一滴血從他的眉心滴淌至眼瞼處,礙住了視線。
霍青魚伸出手胡亂地一擦,鮮血在眉心中間斜斜地往上擦去,如似在斑駁的龜裂的地面上燃起的一朵火雲。
“寇占星,我也是!”
霍青魚站了起來,對上寇占星詫異地看着自己的目光。
而前面,倒下的諸邪重新調整了一個方位,以它能站立起來的姿態重新站穩起來,寇占星見狀,不禁又苦着一張臉,“又來?”
這傢伙,就死不了是吧!
卻見霍青魚重新彎下腰,又再度撿起他的長刀,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生在這片土地上,就有責任去守護這裡的人,我既然答應了玄機幫她找宣姬,那就一定要找到。”
霍青魚一邊說着,一邊持刀繼續朝着諸邪而去,“如果,結局真的證明了她就是宣姬,的那麼……我親手將她送回龍脈裡去,永不出皇陵就是。”
這下,寇占星是徹底地怔住了,原來……他是這想法。
有那麼一瞬間,寇占星的心裡也在動搖,霍青魚如此堅信,究竟是不是父親當年搞錯了?
有沒有可能,玄機真的就不止是一個傀儡替身,真的另有其人?
玄機!
玄機!
到底……你是誰?
於玄機而言,漫長無邊際的漆黑歲月,彷彿還在持續,當初隨着實驗室裡的人員一同登山的時候,被深埋在地下,她經歷了一場比歲月長河還要冗長的輪迴。
直到,李瑤之從龍脈裡,親手爲她撥開面上的黃沙,她睜開的第一眼,看到了那個男子,霍青魚?
不!
李瑤之!
誠如這一刻,山寨的寨門轟然倒下,整個的不荒山震了又震,玄機再度被那山石泥土所覆蓋,在她體內輪轉的記憶裡,似乎在不斷地倒片,不斷地回閃着這些過往。
“天工造物,竟能有這般完美無缺的人。”
“我要帶你離開不荒山!”
“我是宣姬,代號……玄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這一句話,讓玄機不禁打了個激靈,睜開眼的時候,正好上面有嘈雜的人聲,不少人的樣子,他們在上頭用力地搬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巨石。
當巨石被掀開的時候,玄機睜開眼的那一刻,她彷彿……再一次從雪山底下被人挖出來,那種漫長無邊的黑暗將她所有的美好與期盼,全部一點一點地侵蝕,至到絕望,直到麻木。身體不能動,思維卻在跳動,不像活着,卻也死不了。
在這一刻,玄機睜開眼的這一剎那,眸裡流露出的陰柔,看着這個世上的一切都蒙上了一抹厭倦,這讓救她出來的土匪們。
全都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