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列在看沙梨,他早已在頒獎典禮上法蒙指出兩位好朋友時,就在人羣中發現了沙梨。而沙梨也在看海德列,她也是在那個時候認出的海德列。但老天卻把他們相見的時機推遲了好幾天,如果海德列不主動打聽沙梨的宿舍,不主動來找她,那麼按照行程,他很快就要離開聖莉爾學院回到威爾蒙遜的領地去,他再見到沙梨的機會恐怕就十分渺茫了。
“能讓我們單獨談談嗎?”海德列提議。
修斯看了他一眼便站到走廊上去,將空間留給這對父女。
並不大的空間裡充斥着夕陽餘暉的金黃色光芒,從窗外斜斜照進,打出窗簾飄動的影子,也將海德列高大修長的影子全部投在沙梨身上。海德列的眼神就如那影子般濃黑,深深地凝望着沙梨。
“我的孩子。”海德列情難自禁,一把將沙梨擁入懷中,他一閉上眼就會想起臥室裡滿箱子的畫,那些畫上的自己如此豐富多彩,那是連海德列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卻全被這個孩子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沙梨,我的孩子……”他低低地呼喚着,像是在訴說感動。
而沙梨窩在海德列懷中,心裡填滿了委屈,“父親,我好想您,我以爲再也見不到您了。父親,您終於來接我了,我好高興……”
“孩子,你可以說話了?”海德列驚喜地捧起沙梨的臉,“這是真的嗎?我沒有產生幻聽?”
“父親,我本來就會說話麼!”沙梨不自覺地朝海德列撒嬌,腦袋一拱又窩回他懷裡,把臉埋在暖烘烘的胸膛上。
海德列哈哈大笑起來,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讓我猜猜看,唔……一定是有好心人幫助你,對不對,沙梨?是剛纔和你一起的那位先生嗎?”
“是利玟老師,還有法蒙、麗爾安,當然修斯是給予我幫助最多的人了!”
海德列當然知道修斯就是外面那個男人的名字,他也感覺到了沙梨對修斯的依賴。這種依賴和對於海德列的尊重敬愛不同,他能很容易分辨出在沙梨心裡修斯的地位是遠遠高於自己的。
相信任何一位父親都不願意自己的孩子心中有高於自己地位的人存在,海德列也是如此。但他不甘的同時卻也感激着修斯將沙梨撫養至今並且送她上學——這樣一位睿智的領主自然知曉在府中發生的一切,那個小院落裡的悉心照料也必然經過他的默許。
“那麼我一定要找個機會好好謝謝他。”海德列說。
沙梨已從海德列寬厚的懷抱裡退了出來,她小心地看了眼海德列,抿脣道:“父親,您不怪我嗎?當年是我讓威爾蒙遜失信於人,還始終不肯承認錯誤,您卻一直都沒有責備我。我太不懂事,父親,對不起……”
海德列看着沙梨,靜靜聽她說話,直到她把心中所想全部吐露,才道:“不是你的錯,沙梨。你只是在遊戲中贏了維徹爾斯,作爲勝利者問了他一個問題,他自己給出答案,做出選擇。你的錯只在於你年紀太小,不知道自己所擁有的能力,也無法控制它,才釀成大禍。”
海德列回憶着當年的毀約事件,他記起維徹爾斯回答沙梨的話,小小少年做出選擇後稀裡糊塗又堅定莫名的表情,海德列竟不禁笑了起來:“但事實上,你們兩人都沒有錯。你天真爛漫沒有錯,維徹爾斯遵循本心也沒有錯,錯的是我們。”
他英俊的臉上竟一下子出現愧疚和欣喜兩種表情,交雜在一起十分奇怪,分不清他是難過還是高興。
沙梨眨了眨眼,卻以一種十分堅定的語氣說:“但是父親,無論如何我也不該那麼任性,還和哥哥吵架,我應該把事情解釋清楚,而不是指責別人。所以父親,我當時還是做錯了,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我應該承擔責任。”
這番話叫海德列臉上被微笑掩飾的其他情緒徹底消失不見,他的笑容愈發純粹,帶着驚喜和欣慰,語氣也充滿了感嘆:“沙梨,我真沒想到你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你竟然懂得承擔責任!沙梨,我的孩子,你的成長真令人驚訝!”
沙梨眨了眨眼,又聽海德列愉悅地說道:“對了,維徹爾斯寫信來,說過幾日便會回學院,瑪莎也在後面的馬車裡,到時候我們一起吃頓家宴,小小的慶祝一下。”他用愛憐的眼神望着沙梨,道:“你會願意去看看哥哥和姐姐的,對嗎?”
沙梨明白海德列的顧慮,也明白他眼中的鼓勵,便道:“父親,我不怪哥哥。而且我也應該向他道歉。”
海德列也說不出自己是感動還是鬆了一口氣,只擁着沙梨嘆道:“好孩子,你是這樣善良寬容,讓世間一切醜惡無所遁形,我該有多幸運才能擁有你這樣品德高尚的孩子。”
沙梨對海德列口中“品德高尚”一詞還體會不深,她只是做了自己認爲正確的事情而已。她曾經的任性讓哥哥毀約、讓家族蒙羞、讓父親爲難,她做錯了,她應該承擔責任,並且向每一個她傷害過的人道歉。
對不起三個字並不難說,她認得,她會寫,也懂它們的意思,它們被創造出來就應該在最需要使用的時間和地點來發揮作用。
很多事情實際上也很簡單,無非發生與不發生、好結果與壞結果、在乎與不在乎、記得與不記得。
當事情發生了,產生了讓人悲傷的結果,你帶着一身傷痕繼續走自己的路,是否願意讓時間把傷痕抹去?是否願意讓留在心裡的痛苦和那些傷痕一同消失?
或許這是最能丟掉痛苦的方式,但有些痛苦卻不那麼容易丟掉。它所造成的傷疤,痛徹心扉,而你竟想不通那到底是不是痛苦,是不是錯誤。
穆沙已飽嘗了這種滋味。他已十分努力地去忘記琦拉爾,並且已經有了些許成效,但在要離開聖莉爾學院的時候,還是幾番駐足。他的不捨和悵惘大家都看得出來,卻無法安慰。
尤其是慕裡,他比穆沙更加茫然,因爲當他聽見慕裡和麗塔的婚訊時原本十分生氣,他認爲穆沙半途而廢,放棄追求所愛。但在瞭解麗塔對慕裡的一往情深和捨命搭救之後,看見他們在婚禮上山盟海誓,突然心裡就有一絲羨慕。他還記得當時脫口嘆道:他們終於在一起了。
這種自我否定讓慕裡猶豫甚至在面對利玟時畏縮不前,他站在利玟身後也不敢和她說話,他害怕自己被那種故意疏遠的眼神刺傷,然後做出和穆沙一樣放棄的選擇。他現在只想做的就是和利玟保持在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好好想一想自己是否該繼續下去。
於是慕裡在送別穆沙和麗塔的隊伍中成爲了最沉默的那個。
“我想你們以後再沒有什麼熱鬧可看了,我對此深表遺憾。”穆沙開着玩笑,像往常一樣綻着爽朗的笑容,站在衆人面前接受朋友們的送別。
“我們會想念你的。”大家說。
“我也會想念你們。”穆沙仰頭看那宏偉的中央雕塑羣,“和聖莉爾。但不會太久。”
“快走吧,你這個傢伙!”
“請務必代我向方弗老師說聲抱歉。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我會的。”利玟說。“但他若是聽到消息後暴跳如雷,要衝去西方領地教訓你,可就不關我們的事了。”
穆沙哈哈大笑,麗塔則甜蜜地挽着他的手臂,道:“我會替他擋住方弗老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