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遙遠的遼東幾乎一天一個消息傳回來,和洛陽距離更近的西北卻得每隔兩三天方纔有一次戰報傳來。對於這種情況,李治和武后自然是不滿意,而這種不滿意更是在得知李賢居然把雍王府屬官全都丟在了涼州,而自己則是隨契苾何力一起出徵時,達到了極點。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很少在人前發怒的李治忍不住咆哮了一聲,旋即卻又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朕早該知道他就是這個脾氣,不應該讓他去的。換作其他皇子,只需坐鎮涼州,到時候還怕那些將士會少了功勞,何必冒那種兇險!胡鬧,簡直是胡鬧!”
此時外頭已經是入夜,黑漆漆的夜色中更帶了幾分寒冷,而貞觀殿中依舊是燈火通明,溫暖宜人。見丈夫反反覆覆就是那幾個字,武后不禁莞爾,但隨即就沉下了臉。既然離開了涼州踏上了那片雪域高原,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誰都說不準。她雖然不懂軍事,但這些天好歹找來幾個懂軍事的很是諮詢了一陣,自是愈發憂心。
定了定神,她便從王福順手中接過一件外袍,上前輕輕蓋在李治的肩上,旋即柔聲勸解道:“陛下無需操心,吉人自有天相,賢兒自幼聰穎,此番定然是福大命大,再者,契苾何力將軍老成持重,有勇有謀,韌勁十足,有這樣的老將輔佐賢兒,何愁不能勝?”
“你就知道爲他說好話!”話雖然說得沒好氣,但李治還是輕輕拍了拍妻子按在肩頭的手,最後乾脆轉過身來,正對着武后。“朕看着賢兒長大,眼看他文武兼資,心中便擔心他和弘兒會如當年大哥和四哥爭位的故事。如今看來,弘兒這個太子夠賢孝,而賢兒亦是和他兄弟和睦,我這顆心就放下了。媚娘,你給朕生的都是好兒子。”
對於宮中女人而言,寵愛固然重要,但子息同樣重要,因此,見李治稱讚自己的兒子,武后更感到母親的建議沒有任何錯誤。若是真的能夠一個太子一個賢王,她的地位便絕不會動搖,那大唐最高的寶座,將來絕對屬於她的兒子,決不會是別人。
而她的手中,將始終握着能夠決定大局的權柄。
於是,她面上的笑容愈發陽光燦爛:“陛下,臣妾的兒子不就是陛下的兒子?他們賢孝友愛,臣妾這個母親有功,難道不是陛下這個父親教導有法?”
“哈哈哈哈,媚娘你說得對,兒子是你和我兩個人的,朕也確實沒有看錯他們,沒有白花了心血!”
被妻子如是一捧,李治癒發覺得心中得意,原本因爲擔心李賢安危而生出的那一絲惱怒立刻無影無蹤。在他看來,既然有四萬兵馬隨行,既然有契苾何力這樣的老將,既然有獨孤卿雲辛文陵黑齒常之這樣的將佐,更有裴炎等人竭力襄助,此戰李賢即便不勝,至少也絕不會敗北。
自他登基以來,大唐在軍事上就幾乎沒有打過大的敗仗,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夫妻又說笑了一陣,武后便異常知情識趣地輔佐丈夫處理政務。這幾日李治精神轉好,又考慮太子監國太辛苦,便又開始親自打理國事,然而,他畢竟遠離國政太久,未免有些精神頭不濟,因此這時候,案桌後夫妻並排坐着,竟是異常親密。
“對了,有件事情臣妾需得稟報陛下。”武后忽然擱下硃筆,笑吟吟地說,“宣城義陽兩位公主都已經過了婚嫁之齡,如今也該嫁人了。那吐蕃欽陵私自西逃,這許婚吐蕃自可不提,臣妾的意思是,在隨駕的勳衛當中挑兩個出色的,陛下以爲如何?”
“這不是什麼大事,媚娘你是皇后,做主就是了。”
武后見李治甚至連頭也不擡,心中登時篤定了下來,遂又取了一本奏摺,彷彿漫不經心地說:“陛下說不是大事,臣妾卻以爲這是一件不得不重視的大事呢!這次賢兒西征,宮中更有閒言碎語,說他是發配貶謫,甚至還有人詆譭說他不是臣妾養的,所以方纔放到西北那種苦寒的地方去。程王素節已經好些年沒回來了,也有人拿出來說閒話……”
李治原本只以爲武后是些小抱怨,眉頭只是略微一皺,但聽到什麼發配,什麼貶謫,甚至提到了李賢的出身,他頓時勃然色變,而武后提到程王素節,更是讓他怒容滿面。
“不許素節回來,這是朕的旨意,和你有什麼相干!那些敢編排賢兒出身的人,一定得一查到底,決不姑息!賢兒是自動請纓去的西北,什麼發配什麼貶謫,朕……朕……”
見李治氣得一口氣沒上來,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武后慌忙從旁勸解疏導,最後方纔拿眼睛四處掃了一圈,發覺個個內侍宮人都低眉順眼,一幅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模樣,她不覺露出了一絲笑容,很快就把話頭岔開了去。燭火之下,夫妻兩人如膠似漆地依偎在一起看奏摺,這本該嚴肅的一幕卻顯得格外溫情旖旎。
王福順一早留下了該留下的人,就躡手躡腳地守在了外頭,唯恐有什麼不長眼睛的打擾了這一對至尊的情緒。果然,不一會兒,徐婕妤便帶着從人親自過來送點心,他稍微一提點,那位聰明絕頂的女子便立刻留下東西迴轉了去。哪知道她前腳剛走,後腳便有一個親衛氣喘吁吁地衝了過來。
“王……王總管,緊急軍情!”
王福順一個激靈,這次卻不敢用什麼藉口搪塞:“緊急軍情?遼東還是涼州?”
“是鄯州送來的!宮門早就關了,如果不是軍情急報,一下子也送不進來!”
此時,王福順毫不猶豫,立刻接過了那親衛手中的卷軸,自己則推開門急匆匆地入內。一路來到內殿,見皇帝皇后還在那裡秉燭論政,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旋即上前幾步下跪稟奏道:“陛下,娘娘,有來自西北的軍情急報!”
剎那間,案桌後擡起了兩個頭,各自的面上都寫滿了驚容。緊接着,李治便急不可耐地吩咐道:“快,拿上來!”
王福順遞過卷軸的時候,李治幾乎是一把搶了過來,匆匆展開大略一看,立刻由驚轉喜,哈哈大笑道:“好,好,西北大勝,吾兒果然不負吾望!賞,三軍將士從上到下都應該犒賞!”
武后在旁邊匆匆瀏覽了一番那奏疏,卻只見上頭只是寥寥數語,而且蓋的並非涼州大都督府大印,對取得了如何的大勝也只是含糊其辭,心中不免有些納悶。出於謹慎考慮,她便立刻進言道:“陛下,這只是鄯州傳來的戰報,若是要嘉獎要賞賜,不如等到賢兒的正式戰報來再說。這樣一來,也可知道這是怎樣的大勝,外人也不會以爲陛下偏心兒子!”
滿心喜悅的李治聞聽此話自然覺得有些不順耳,但轉念一想又釋然了:“還是媚娘你想得周到,左右是大勝,那就再等等,朕要看看老契苾何力和賢兒怎麼寫這份大勝的奏章!”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話並不盡然。至少西北這一次大勝還未正式公佈,朝中大臣就都知道了,這其中,立刻就要率大軍前往遼東的李績最最感慨萬千——想當初做的準備都是讓李賢隨他前去遼東的,結果倒好,這傢伙千里追擊追到涼州,到最後竟是平白無故成了涼州道行軍元帥。
“年輕真是好啊!”
李績感慨了一聲,摩挲着跟了自己一輩子的長槍,心中百感交集。忽然,他瞥見一個家將滿臉喜色地奔了進來,頓時爲之一愣。他明明記得把人送去給李賢了,怎麼這時候竟然回來了?
“司空大人,殿下和大公子命我回來報信!”
那家將先是單膝下跪行了一個軍禮,然後方纔站起身把整次大戰的經過一一道來。李績一面聽一面點頭,待聽到李賢居然敢虛置中軍,面上立刻一變;聽到和李敬業掉包,臉色又沉了三分;等最後聽說李賢竟然混在親兵團裡頭親自上陣衝鋒,他那張臉已經完全黑了。
“這個……這羣膽大包天的傢伙!”
原本只想罵李賢一個的,但他一想到自己的孫子李敬業,還有自己的半個徒弟薛丁山都在胡鬧的行列,就連老將契苾何力居然也會聽從這樣的方略,他頓時改了口,卻仍是吹鬍子瞪眼睛,最後使勁往地上一頓長槍。
既然派了家將給李績報信,李賢和契苾何力的聯名奏摺當然也同時遞進了中書省,不到一刻鐘就出現在貞觀殿案頭。儘管蓄意弱化了其中的兇險,但李治武后兩人這麼一琢磨,還是着實爲之心驚肉跳,好在這一仗打完了打勝了。
“這個……”李治一下子找不到形容詞,兩個字迸出口後竟是卡了殼,最後不得不連連搖頭,“以後朕一定得把這小子好好關起來,否則朕非得給他嚇死不可!來人,派人去沛王……不,是雍王第報信,順便給榮國夫人捎帶個口信過去,免得大家操心!”
武后端詳着兒子那一手雖不完美,卻亦是揮灑自如的飛白,心裡着實舒了一口氣。這一勝之後,縱使再挑剔的人,只怕亦是無話可說了。